那人心急如焚,猛推了霍金枝数下,赶紧从水囊里倒出些水给她喝。 “金枝,金枝?” 霍金枝烧得糊涂,问道:“怎的,来的是豺狼还是虎豹?” “你病了。” 霍金枝往自己额头探去,可她周身皆热,自己又怎探得明白体温。她头脑一片空白,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哑声问:“我、我头有些晕,嗓子……嗓子也哑了,是感了风寒么。” “你烧得厉害。” 霍金枝怔住,忙不迭捏紧衣襟,双眼都润了,只怕自己会死在这。 霍东杉推醒其他兄弟姐妹,几人一起翻找衣箱,把或薄或厚的衣裳全披到霍金枝身上,没一人敢告诉老师父,唯恐将他吓着。 这戏班子的学徒全是老师父捡回来养大的,没一个是他亲生,但都比亲生的还要亲。 平日里练戏没少磕磕碰碰,老师父白日里不心疼,可一到夜里,他就要悄悄摸到房中,给孩子们上药。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霍金枝压低声,又说:“你们也别忧心我,我以前不也常常烧到糊涂么,几次都是第二日就好了。” 只是今昨已不能相提并论,如今是大雪天。 囊里的水已经凉透,霍东杉还在喂着霍金枝喝。 霍金枝扭头避开,她知道囊里的水不多了,万不能被她一人喝完。她捂住嘴含糊不清唔唔了几声,说的约莫是—— 别给她,省着些。 半夜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听见动静,霍金枝真以为来了豺狼虎豹。 她病是病了,耳朵还灵着,当即推起身边的人说:“霍东杉,你把我脚底的剑和花枪都拿出来,我听见声音了。” 霍东杉朝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四人赶紧抄起家伙。 哪料帘子被一把掀开,进来的根本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山林精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跟那人手里的大刀一比,霍东杉他们手里的花枪好似小孩儿的玩物。 这还是他们头回碰到拦路山贼,霍金枝顾不上嗓子,扬声大喊:“如果是要钱财,我们给就是,别去掀前面那马车的帘子,我爹在里面,他年岁大了,会被吓着!” 钻进马车的人不掳掠东西,长刀一架,四处翻找了一阵,气喘吁吁问:“那边的马车,我们也是要翻的。” “不是劫财?”霍金枝本来烧得有点糊涂,这一吓,把她吓清醒了。 “找人。”山贼冷声。 “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哪料碰到大雪封山,你要找的人哪能在我们这!”霍东杉说。 霍金枝昏昏沉沉问:“你们找谁?” “一个大着肚子的臭娘们。”山贼磨牙凿齿。 霍金枝摇头,不知山贼和他们要找的人有什么仇怨,匆匆说:“我们这没有,她、她是你的谁?” “我媳妇!”山贼找不着人,立即从马车钻出,大刀往肩头一架,好似不怕冷。 此时山风小上了一些,山贼肩上的刀看似有千斤重,风吹不跑他。 霍金枝想,哪能是媳妇,根本是仇人。 远处传来惊呼声,分明是老师父在叫。 “别吓我爹——”霍金枝吓坏了。 外边还有几个这山贼的弟兄,其中一人听见声音便窸窸窣窣摸进马车,看霍金枝病得一张脸绯红,跟擦了胭脂一样,忍不住往她面颊上摸。 山贼许是刚喝过酒,醉醺醺地凑过去闻,闻胭脂。 到底是做山贼的,那烧杀掳掠的腌臜事没少做,根本不知克制为何物,看上眼的,全要夺到手里,只有捏在自己手中,心才定得住。 山贼双眼通红,脸上还有疤痕,凶悍得像是茹毛饮血的兽,凑近说:“你爹?你跟我回山寨,他就是我岳父!” 霍东杉当即拍开那人的脏手,不遗余力地推向山贼胸膛,气压山河般大喊:“滚——” 被那一推,山贼火气全冒,往腰侧一阵摸,拔出匕首便挨到霍东杉的脖颈上。 匕首利,一下就见了血。 “我大哥媳妇儿不见了,还快临盆了,找遍方圆百里也没找到人。”山贼双眼被酒气熏红,握刀的手不稳,划得霍东杉颈侧全是红杠。 他龇牙咧嘴,馋虫上头地盯着霍金枝,又说:“一会儿翻完了,就知道你们有没有藏人了,至于你么,就跟我到寨子里去,好让我仔细闻闻你的胭脂香!” 众人发誓没有见过那临盆的妇人,山贼看着霍金枝根本移不开眼,当即想把她拽下马车。 马车外,那山寨的大当家心急如焚地催促。 车里的山贼冷冷一嘁,把霍金枝往里一推,不甘不愿地爬了下去。 霍金枝惊魂未定,冲霍东杉使起眼色。 霍东杉怒得脖颈全红,朝那和树木拴在一起的麻绳看去,抬手打了几个手势—— 如果这群山贼不走,他就下去把绳子解了。 山贼当真不走,还想把他们连人带马车全逮回去。 就在此时,霍东杉跃下马车,踩着树干把麻绳解了。他一脚踹上马屁股,马匹受惊,嘶叫一声便拖起马车狂奔疾驰。 几个山贼想擒霍东杉,个个都往他身上捅刀子,哪知他还吊着一口气,不光站得稳,还把刀夺了过去,把另一处的麻绳斩断了。 两辆马车各跑一边,不料山贼也是骑马而来,几人翻身上马,一踢马肚子便追上前去,踏得雪花乱溅。 霍金枝心知那几人是想擒她,她不想连累大家,一把拨开压在身上的衣裳,当着山贼的面扑出马车,沿着泥坡磕撞着往下滚,晃得脑汁都要匀了。 幸好这是半夜,四处没有灯火,而山贼手里的火把早就灭了,想找到她并不容易。 霍金枝跌跌撞撞跑了一路,快要倒下时,隐约看见火光。她吓了一跳,差点转身就跑,幸好多看了一眼,认出那是一户人家。 她壮着胆朝那亮着光的屋舍走去,意识浑浑噩噩,想起来他们曾经路经此地,那次路过时,这里……应该是没有屋舍的。 这地方离晦雪天近,晦雪天春意闹柳梢,所以此地雪势也小。 霍金枝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活命,在路过那屋舍前的栅栏时,心下不免一惊。 屋舍前有养鸡鸭的栅栏倒不奇怪,怪的是,如今大雪纷飞,栅栏里有鹅也就算了,这鹅怎还下了蛋? 天寒地冻,哪是鹅下蛋的时候。 霍金枝心想,她多半是撞上妖怪了,可来都来了,妖怪怎容得她走? 左右是个死,她干脆走去叩门,死也得死个明白,好歹看看妖怪长什么模样。 门倏然打开,走出来的竟是个身穿僧袍却蓄有长发的和尚,约莫是俗家弟子,否则怎会披头散发。 霍金枝哑声,她在话本里见过,有妖怪会变作僧人的模样,好把人骗回去吃。 和尚神色冷淡,不喜不怒,看了她两眼便侧身说:“此处可以躲雪,不过,得委屈姑娘在茅草间躲,我佛门有戒律诸多,男女共处一室有违清规,也会坏姑娘清誉。” 霍金枝便到茅草间去了,她一夜不敢合眼,怪的是,她明明没吃药,又还挨着冻,病竟有所好转,一探额头,果不其然冷如冰雪,哪还在烧。 呱呱一声啼哭撕开夜色,哭得又凄厉又诡谲。 这地方怎会有婴儿? 霍金枝探头往外一看,看见有位女子正抱着小孩儿坐在圈里。 鹅…… 哪还有什么鹅,就连那只蛋也不见了。 霍金枝心惊,却见那俗家和尚推门而出,走到圈前并起双掌。 女子怀抱襁褓起身,泫然若泣地抿着嘴唇,眼一直抬着,压根不愿看怀中婴儿。她高举双臂,似乎是想把襁褓里的孩儿托给那和尚,岂料和尚摇头不收。 和尚转身,看向霍金枝,说:“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霍金枝心里已有答案,想必昨夜她看见的大鹅和蛋,就是这妇人和婴儿,和尚也不是妖怪变的,反倒应该是……神仙。 “多谢大师。”她连忙躬身。 和尚那身僧袍单薄,一副仙人之姿,说:“今儿雪停,二位可以离开了。” 霍金枝见女子抱着婴儿叩谢,也跟着行了大礼。 女子正要走,转身时忽被喊住。 霍金枝跟着转身,见和尚定定注视女子怀中婴孩,良久,他手掌一翻,一枚玉质佛像现于掌心。 “赠予小儿,此佛像能消灾避难。”和尚道。 到底是神仙馈赠,女子受宠若惊,就算再憎恶怀里的婴儿,也不得不双手接住,颤抖着将玉塞到了襁褓里。 霍金枝和那妇人一前一后离开,原是她走在后面,不想,妇人越走越慢,渐渐落后她一截。 她心觉古怪,扭头问:“你要去哪儿?” 女子摇头,眉眼间满是惆怅,了无生趣地说:“我无处可去。” 霍金枝看那小孩儿身上还有血色,约莫是……才生下来的。她一颗心狂跳不已,哑声问:“你、你是从山上下来的么?” 女子没应声。 霍金枝看她可怜,襁褓中的婴孩还一直在哭,随即又想到那些无恶不作的山贼,紧咬的牙关一松,干脆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女子还真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在原先走散的地方,霍金枝遥遥望见两辆熟悉的马车,快步跑了过去,压根不像大病初愈。 车上的人听见呼喊,急忙掀开帘子下来,兄弟姐妹们看见霍金枝身无大碍,全都哭个不停。 霍金枝抬起老师父的胳膊一通检查,微微松下一口气。她左右看了看,心觉古怪,一个念头冲上颅顶,叫她浑身发寒。 大雪在地上盖得厚,起先被他们踩出来的足印,早被埋没了。 霍金枝猛地掀开帘子,牙齿咯吱作响,她怕得要死,瞪着眼问:“霍东杉呢?” 老师父泪眼朦胧,说:“那群山贼追了咱们一路啊,到底是老天眷顾,我们后车轮刚滚过去,厚雪崩弛而下,将他们全部埋住,他们多半是活不下来了。” “我问霍东杉!” 老师父双耳嗡嗡,其实他还是听得不大清楚,可这些都是他养大的孩子,他光是看霍金枝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颤着声说:“咱们绕了老远的路才绕回来,在雪里挖出东杉,寻了个地儿把他埋了,那些山贼,就当……是给东杉陪葬了。” 霍东杉死了,他挨了数刀,身上又痛又冷,等戏班子找回去,人已经僵透了。 一夜过去,霍金枝一滴泪也没流,此时忍不住放声痛哭,哭得干呕不止。 白泠湘呆呆站着,双手握得死紧,指甲抠破掌心,说:“他们,定是为了找我才下山的,一年前我被他们劫到山上凌/辱,如今才逮到个机会逃离,怎料,害了旁人。” 戏班子哪会怪这女子,她啊,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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