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詹一耕的头被切成了四块,血顺着指缝滴落。 “只要有土壤和肥料,我们就有源源不断的土豆……” 他拿走我手里的土豆,走到培育架前。 “一……二……三……” 分别埋入三个培育架中。 还剩下四分之一,他苦恼地“看着”它,忽然灵机一动,把它塞进了自己的眼眶里。 门在我眼前徐徐合拢。 我想要把李好好喊出来,手里抓着她的叶子,该不会她要变成—— 回过神,右手拿着的,是她胳膊上的金饰。 我闭上眼往前一步,用肩膀挡住了正在合拢的门。 “詹一耕,给我看看你的工作日志。” “何染,主任不在吗?”他问。 只有所长和研究主任有权限要求其他人上交日志。 门紧紧地夹着我的胸口。 我吐出一口气:“李好好?你能回我一声吗?我们该走了。” 詹一耕的脸忽然贴在我的眼前。 “李好好是谁?你被污染了吗?” 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和詹一耕说话,好像他只是个普通的后勤员,我只是个普通的研究员。 “是我……” 我想说捡来的,但这不符合工作流程,我独自一人出去,我捡到了未知物品,我没有按规定收容样本……这些不好。 话到了嘴边,轻轻吞回去了,“亲戚家的孩子。” 詹一耕的呼吸犹如蠕虫,开始往鼻孔中钻,我捂住口鼻,尽可能保持正常地解释:“小孩子不懂事,踩到你的……土豆,她还小,不懂事。” “原来你有亲戚吗?这孩子成年了吗?也来做研究员了?但是这好像不符合规定吧,有血缘关系不能在同一个单位。” 就像是普通的同事交流。 “她笨手笨脚的,再呆在这里会弄坏你的土豆。”我说。 詹一耕说:“不会的,她很听话,她在帮我种土豆,她叫李好好吗?真是乖孩子。” 他的话音里带着笑,我还要说什么,脑海中,李好好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在帮他种土豆。” 静了静。 我说:“那我就先出去了,记得让她下来吃饭。” 我退后一步,门在我眼前合拢了,再睁开眼,从眼睛里掉落出一些血红色的蠕虫,我紧紧捏着李好好的金饰,用鞋尖碾碎那些虫子。 李好好的金臂环和手链嵌套在一起,工艺精巧,样式古典,像是很多个世纪之前的产物。 揣进兜里,我退后几步,坐在门口。 “何染,我很痛,”我听见李好好的声音,“他叫我帮他种土豆……他拿我种土豆。” 我站起来拽门,李好好的声音又出现了:“他在抢我的灯泡,他说光照有助于植物生长……但是他抢不走。” “我在帮他种土豆,他种了很多,地板下面都是,都没长好。” “他是你的同事,我对他很礼貌。” 这句话,她是用嘴巴说出来的。 她推开门走出来,很快又把它关上了,捂着胸口心有余悸似的对我说:“你的同事真凶,我可不要再进去了,什么温室,长不出蔬菜的……我们吃薯条,你说吃薯条的!” 在她开门的一刹,我看见地板全都被翻起来了。 我看见无数个詹一耕的头,被削掉一半的,腐烂在泥土中的,连接着密密麻麻的血红色根系,从地板深处挖了起来,张着口。 她拉着我的胳膊,灯泡上有一些裂痕,此时光线暗淡。 “吃薯条!你不会不给我吃吧?” “吃,但是刚刚……” “我在帮你同事种土豆,怎么了吗?这不正常吗?”她语速很快,盯着我。 “正常,既然他很凶……下次就不去了。”我意识到自己有点颤抖,把兜里的臂环递过去。 她的胳膊都恢复原样,此时戴上臂环她端详一下,又翘起脚,鞋子不翼而飞,她光着脚走出来,脚底都是血。 因为我在场,所以她没能做什么,但她也向我展示了一些东西。 我问她我眼睛里有没有东西了,李好好就侧过头盯着我看,还特意举起手指照亮:“有眼屎。” “烦。”我揉揉眼,李好好吐着舌头做鬼脸。 舌头完好。 “你说我是亲戚家的小孩,是什么亲戚?” “我编的,他们也不会细问。” “什么是亲戚?”她问了个我想不到的问题。 “就是,有血缘关系,但是不太熟,我就管他们叫‘亲戚’。” “亲戚家的小孩你熟不熟?” “亲戚家的小孩也是亲戚。” “那就是不熟咯?” 还挺聪明的,我看看她:“对。” 她就有点生气:“我觉得和你很熟了。” “但你不是亲戚家的小孩。” “那我是什么?” 我心里想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怎么说才好?又不能细想,细想就孳生恐惧,恐惧使我失控。 只能泛泛地说:“现在有点像同事。” 她倒是知道“同事”,此时此刻认同了:“好吧,那你有别的同事吗?” 别的同事。 她掰着手指:“你,赵辛衍,詹一耕……九个房间,还有六个,都是谁呢?” “就因为三楼房间九个,你就觉得有九个人吗?” “一楼的公告牌。” 啊,我想起来了。 在一楼,防护服的一侧,有一方小小的公告牌贴在墙上。 但所有人的脸与名字都被划烂了,它现在烂得就像一张破布,我几乎都留意不到。 之前李好好没有好奇过这个问题,我屈起手指弹了弹她的灯泡。 上面微弱的裂痕让我好奇,但我没有勇气捏爆它试试看。 李好好坦然无惧地指着它:“刚刚差点就真的变成土豆了。” 我轻轻啊了一声,不允许自己多想。 “快要死掉,灯泡就裂开了,还好你忽然推开门进来了。” “我又没有帮到你什么。” “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变成土豆也很好,你的同事说话很热情,我也激动了,就有点觉得自己是土豆了。” “你乱踩人家的植株,所以才会……嗯。” “是他要抢我的灯泡……我很生气的,但我不能杀……不能对你的同事不礼貌。” 吞回去的那个字眼我可听见了。 “他还好吗?” “我帮他把土豆都挖出来了,他失败了,他没有种出好土豆。” “下周可不要变成土豆啊。”我警告。 “都说了我没办法控制。”她懊丧地拔高声音,往我胳膊上打了一下表示她的不高兴。 “就是说说而已,我今天煮土豆泥给你。” “好。”她高兴,兴致却也不见得多高。 我从地下室拎着一袋冷冻薯条上来时,她撑着脸好像在思考什么。 在战前,这个年纪的青少年露出这副表情,对家长来说就有点难搞,你不知道她是失恋,还是学习的不如意,或是其他困扰的难题,她也不太愿意和你沟通。 但这是战后,我把薯条在她面前晃了晃。 李好好眼睛亮亮的,视线追着薯条过来,但还是有点难过的表情。 我只好问:“怎么了?” “如果你不进来,我真的会变成土豆。”她咬字很重。 “但你没有变。” 李好好酝酿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了合适的用词:“我很后怕。” “啊。” “这里是你的地方,我不能……不能做很多事。” “你可以做,就像赵辛衍那样。” 无法遮掩过去,无法语焉不详彼此装糊涂,我们开始聊一些有关这个哨所真正的情况。 比如,短暂地承认自己是污染物。 “赵辛衍的本体不在那里,所以我可以……”她微微错眼,抬起头看我,“但是詹一耕就在那里,那是他最痛苦的地方。” 我没有说话,李好好思考很久:“我很饿……” “我来煮薯条。”我开始拆塑料袋。 含糊过去了。
第13章 灯泡04 在战前,如果我说我给孩子做水煮薯条,大家一定会心疼李好好。 大家回忆起来“妈妈做的饭”,多半饱含感情,家常的,丰盛的,营养丰富的,李好好以后想起我做的饭,不是麦片粥就是各种糊糊煮烂。 这么想着,水已经把薯条淹没,我用汤勺压着薯条,水逐渐变热,它逐渐软烂,被汤勺碾碎,我盯着被碾碎的薯条,倏地想起詹一耕眼眶里的长虫。 闭上眼,眼睛又痒了起来,稍微定定神就好了。 我是这么糊弄着活的。 人活着不能太较劲,我是因为太较劲钻了牛角尖,才变成了污染物。 蒸汽扑上来,我别开眼,李好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我脚边,左手拿着软布擦拭她的灯泡,时不时瞥一眼锅里的东西。 “吃完饭我帮你擦。” “擦也没有办法,它都裂开了。” “如果它现在被砸碎了,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这是正常。” 我本来只是想试探她一下,没想到李好好会那么说。 汤勺搅动着变烂的薯条,我瞥她一下,她说:“我觉得是正常。” “好。” 李好好很遵从我的规则,在不正常的世界,要做正常的事情去维持理智。 失去理智的人就会像詹一耕一样存着执念在自己的污染区域中半人不鬼,保留理智的人在吃薯条汤。 我接受李好好用她自己的逻辑去“正常”。 “吃肉吗?”我建议,李好好当然答应,腾的一下站起来,我把她按在座位上,自己去了地下室。 把之前的午餐肉都拿出来吧。 午餐肉切成碎丁,我熬煮了个酱汁,挖出土豆泥糊糊,将午餐肉酱汁浇上去。 李好好一阵眩晕:“你疯了。” “什么?” “吃完了,以后是不是都没肉吃了?” 话是这么说,但她也没有半点节省的心思,一勺又一勺铲得飞快,俨然是不管还有没有下一顿了。 我想起该怎么说的时候,她已经端起锅,用勺子小心地刮着边缘舔。 “不够吃吗?” “饿。” 她今天的胃口比平时大得多,我说那她可以去煮个麦片粥来吃吃,她倒没嫌弃,自己起来烧水煮粥,又吃下去一锅。 吃完饭,我从工具箱中翻出一卷防裂油,抹在绒布上,等李好好洗完锅,我示意她蹲在我面前。 她顺势趴在我膝头,灯泡也跟着垂下来,我弯腰用沾了油的布擦拭她的灯泡。 “感觉还好吗?” “没什么感觉。” 即便是这样,我也坚持给她的灯泡上了油擦了一遍,裂痕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了,但光还是黯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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