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她不挑,只要不是麦片粥就行。 她也没有问我口中的“他”是谁。 后勤员在温室中捣鼓,说他要为改善我们的口粮努力,那时我们参观过他狭窄的温室,看见这里只有三排架子,分别是水培芹菜,水培生菜,水培土豆,我们就失去了兴趣。 “补给也有这些啊,你干嘛费那么多能源干这个。”大家说。 但后勤员没有气馁:“我一定要种出不比战前差的蔬菜,到时候你们吃冷冻货,我吃新鲜的。” 我记得,一进门,左边芹菜,右边土豆,中间生菜——他还说要做沙拉。 看到根茎类这么大的分类,我意识到他可能曾经还想种红薯萝卜……想把这个温室建成哨所的小菜园。 我们停在一个歪掉的根茎类的牌子旁边。 一进门的牌子是正着的,然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歪着的牌子。 都是根茎类三个字,我记得只有三个架子,再多根本放不下,我们会撞到墙。 但现在,架子永无止境,所有的牌子都变成了根茎类。
第12章 灯泡03 李好好一直竖着手指头开灯累了,我们停在最开始的“根茎类”牌子面前,她屈起手指关灯,把脑袋枕在我胸口。 “没有方向。”她说。 进来时,我们面朝着牌子,按理说,只要让牌子在自己的视野中,不断倒退,不断倒退,就总会撞到墙,或者撞到门,但我们尝试着走了走。 不管有没有灯光,离开一定范围内,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倒退着也走不到尽头,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否是直线了,脚下的路无限延伸,走不到尽头。 我在自己的哨所内迷路,这说出来会遭人耻笑,站在原地想了想,李好好揉着举得酸痛的胳膊靠着我站了会儿,谁也没发出声音。 屋子里开始有模糊的声音传出来: “一……二……三……一……二……三……” 像是唱歌似的,声音格外愉快,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像是鞋底踩着沙子路面。 “一……二……三……” 声音越来越近了,李好好举起右手,我按住她的手指。 这里是污染区域,李好好的进来让我们迷路了。 但我是哨所内的工作人员。 深吸一口气,我喊了一声:“后勤员。”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一……二……” 声音断了,李好好抬手,灯泡一亮,在我们身侧飘荡着血红的影子,在灯亮的瞬间忽然闪到一侧去了。 李好好伸手一探,没抓到什么东西,皱起眉头就跳了起来,踩在了培育架上蹲下,顶着她的灯泡蹲在那里,皱着眉头四处看。 “什么东西?”我问。 “看不到了,刚刚,好像要过来,抓住我。” 我想起赵辛衍的工作日志,在我翻看时流出血,在李好好经过之后就彻底毁掉了现场,工作日志被毁了个干干净净。 她要当着我的面露出自己的怪异吗? 我抬着头看,她只是蹲在颤颤巍巍的架子上左右环顾,又跳下来:“跑了。” “刚刚是什么样的?” “红色的人。” “是人形吗?”后勤员还在这里? “像人,但不是。” 我沉默片刻。 我决定把李好好带到这里,确实是因为我想要启用一下温室。这也是我后来第一次进入,并不知道内部的情况。 逼迫着自己回忆关于温室的信息。 那个声音在数到三。 他数着的是什么呢? 这里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恐怖,我留心李好好的动静,她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恐怖,她和她的灯泡像个无害的机灵鬼,但不意味着,不意味着她会不会在这片空间内释放她的威能。 她的能力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想知道,又有些不敢窥探。 “他有没有工作日志?”李好好忽然说。 有灯泡,让她聪明了不少,我也想了想,确实后勤员也有自己的工作日志,我没有见过,但大概率会在温室。 “你认识字吗?”我说。 “你认识。”她倒没有因为我挤兑她没文化而生气。 回过头,她又皱起眉头:“你眼睛里有东西。” 眼睛里又长了那种东西?我微微屈膝,刚把自己的脸凑向李好好,忽然看见她身后有一只血红的手,伸向了她的灯泡。 它握住了灯泡! 李好好一动不动,那只手上滴落着血红的虫子,看起来像是在用力。 完全不动。 那只手立即收回,但我已经拔出枪。 砰—— 手臂被我打出个洞,扑簌簌地掉下来满地的血虫子。 当然也掉在李好好肩膀上,我用袖子把虫子掸掉,有一些被碾碎了,在衣服上流下斑驳的血痕。 她始终一动不动。 “李好好?”我在她眼前晃了晃神,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要掰着看地上的血痕,另一只手拿着枪准备随时伸出去—— 李好好一动不动,仿佛被种在原地了。 “李好好!”我又喊了一声,她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才回过神似的,拽住我的胳膊。 “脚,不能动了。” 她没穿鞋?今天穿了的,一如既往是室内拖鞋,我蹲下身去看,她艰难地抬起脚趾,又重重地落了回去。 有血红的东西长在她脚底,丝丝缕缕,像血管也像蚯蚓。 我忽然想起她刚刚踩过的那个培育架。 微弱的光把它照亮,格子中的血红虫子不见了。 “后勤员!”他的名字呼之欲出,就在嗓子眼,但我总也想不起来。 喊了一声之后,四周又响起沙沙的声音。 我去抠李好好脚底的血管,但是我碰到的时候李好好声音微弱:“疼。” 于是我不去拔她,闭着眼走进了黑暗中。 从第一个培育架摸到第二个,还算容易。 那沙沙的声音紧随着我。 “一……二……”我边走边摸,如果不用灯光照亮,我很轻易就摸到了第三个培育架,“三。” 那沙沙的声音近在眼前。 “何染。”是后勤员的声音。 我依旧闭着眼,我感觉他就在我眼前,脸贴着脸,蠕虫从他脸上爬过来,爬到我脸上,奋力地掀开眼皮要钻进来。 “詹一耕,”我想起来了,后勤员的名字叫詹一耕,“我记得,我把你们,都埋葬了。” “多浪费啊。”他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还没有把土豆种出来,我不能走。”詹一耕说。 “现在的成果怎样?”我感觉手在发抖,但还是要假装拉家常,好像我与詹一耕都像从前一样,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我种不出来……没有营养……但现在有营养了,我能种了。”他的声音透出高兴,他高兴的时候有着朴实的憨直,一把拉起我的手,我感觉手心湿透了,是湿润的泥土的粗糙感,还有蠕虫不断往我手里钻。 他拉着我往回走,脚步拖在地上,我记得我们温室的地面没有那么粗糙,但他走起来就是,沙沙,沙沙—— “一……二……三。”他抓着我的手摸过一排排货架。 “我能种了。”他重复一遍。 “营养从哪里来?” “这里。”那不成样子的手抓着我的手腕,我几乎不能挣脱。 然后,我摸到了李好好的脸。 我摸到了她的灯泡。 她闭着眼,任由我的手摸过,也一动都不动。 我开始颤抖,詹一耕很高兴:“我能种了,你看,这里是土豆。” 他的高兴感染了我,我想睁眼看看他。 我想起当初的詹一耕,会做很多饭,身材粗短,以前是军中的炊事员,一张短短的脸,手指也粗大,却能捏出一口一个的花样饺子,他是人缘最好的,我们过生日办活动也是他来张罗,总是喜气腾腾的。 就算是我们都不看好他种蔬菜,他赌气跟我们开玩笑,也是乐乐呵呵的。 李好好忽然说:“不要睁眼。” 我四周一冷,詹一耕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哀求的语气说:“你看看我种的土豆。” 李好好就在旁边,我伸手摸着她的脸,她分明没有动,嘴唇也没有张开。 她又像最开始那样说话了,不张嘴,声音直接到我脑子里。 詹一耕看我一直不睁眼,声音变得非常难过:“何染,连你也不看好我是不是?” 我想解释我没有,但李好好又说:“不要睁眼。” “你的土豆在哪里?”我仍旧闭眼,詹一耕两只手都把我拽住,紧紧地贴在我面前,鼻尖碰着我的鼻尖。 “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看?”他好像一直在哭,一直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流在我身上,“我好不容易才种出来的。” 两只手都被钳住,我说:“我下次再来看。” 詹一耕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沉默片刻,忽然撒开,笑了下:“好。” 双手一松,我右手一勾,拽到的不是李好好的胳膊,而是一把叶子? 我又搓了下,确实是叶子。 “那我就继续种土豆了。”他忽然推着我的胳膊把我扯开,紧急之下我薅下来一把叶子攥在手里。 詹一耕一手推着我的后背,一手托着我的胳膊,像玩押送犯人的游戏,把我往外推。 咚。 我撞到了墙,不,是门。 詹一耕就站在我身后,那些粘稠的虫子陆续从我身上爬走,我拉着门走出去。 猛地睁眼回头。 我看见一个由血红的长虫组成的人,手上血管缠绕,犹如蛛网一般弥散开,牵在货架上,盖住了“根茎类”的牌子。 脚下,粘稠的血管扎入地底。 他瞪着眼睛,从空洞的眼眶中,掉出来两颗血红的土豆。 土豆咕噜噜地滚落在我眼前,在门口停下了。 詹一耕血淋淋地走到我跟前,用空空的眼眶看着我,嘴巴裂开,我看见嘴巴里蠕动的虫子中长出的嫩叶。 “何染,我种出土豆了,今天给你吃土豆。” 他殷勤地微笑着,蹲下捡起那血红的土豆要递过来。 隔着门,门里蛛网般血管缠绕,我从他肩头看见李好好,身上长满了血管。 但灯泡还亮着。 我咬咬牙,接过詹一耕的土豆。 土豆自己翻过身,詹一耕的头微缩成土豆大小,静静地躺在我手里。 他短头发,闭着眼,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 “詹一耕。”我抬头看着面前的血人,犹豫着想要拔枪,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指着我手里的土豆解释: “土豆切块,种出来的就是完整的土豆……你看,只要把它切开留下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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