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带掏掏耳朵。”我揪住了她,她歪着脑袋,借着灯泡的光我正好能看到里面。 我第一次给她掏耳朵,是在她来之后没多久,我给她洗澡。 她坐在凳子上,我扎起她蓬乱的长发,露出后背沾着水搓洗,她身上有很多错落的浅浅的疤痕,我用力很轻,她皮肤很柔软,手脚一点茧子也没有,像一片花瓣那么轻柔娇嫩。 洗过澡之后,她顶着高高的马尾回头看我,若有所思,然后指了指耳朵:“水进去了。” 我说我给你擦一擦。 李好好犹豫了一会儿,枕在我膝头闭眼,发出缓慢均匀的呼吸声。 我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把她的脖子扭断,那天我确实有些这种想法。 因为初遇时,她在旷野中,在危险的草丛中赤着身,静静地躺在那里。 巨大的城市像废墟一样坍塌,消弭于无形。 她起身看向我,我意识到自己被锁定了,被巨大的恐惧攫取,下一秒血液就会沸腾起来让我爆炸。我忽然觉得防护服让人喘不上气。 于是我蹲下身子,一排一排地解开靴子的扣子,关闭呼吸阀,把防护服从脑袋上扯下来叠放在一旁,把靴子放好,为了避免弄脏袜子,我把它也脱下来塞进靴筒里。 被恐惧锁定的感觉消失了,四周出乎意料地寂静,没有异兽的动静,没有污染,好像这只是一片平平无奇的,长满了草的地方。 从公路上走下来,赤着脚踩过草叶,逐渐靠近李好好。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走近,可能因为本能告诉我,也无法退后。 她微张着口,流着血,被玻璃碴划成两半的舌头犹如蛇信似的伸出个尖。她打量我。 “你好,我是那边哨所的研究员,我叫何染,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她警惕地,慎重地看向我伸出去的手。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听凭我拽住她的胳膊,任由我把她带到车上,我再费劲地套上防护服。 车一路开回哨所。 回过神,我知道自己是应该找机会把她解决掉的,但——那天李好好枕在我膝头闭着眼,我放弃了行动,之后我没有再想过那些事。 她还是孩子呢,很多人类的常识也不懂,虽然顽劣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听话的,照顾她让我觉得自己正常,哪怕她不正常……叛逆期的小孩子都不太正常,没关系,这一切都很正常。 “掏完耳朵自己去洗脚,然后把地拖了。”我指着她血淋淋的脚底板说。 李好好哼哼了一声:“讨厌。” “别讨价还价。”我拍拍她,她换了个姿势,我眯着眼去掏另一个耳朵,然后把她拍着去干活。 她干活时,我端详我一直以来忽略的公告牌。 公告牌就藏在满墙的防护服后,我摘下一套防护服,公告板一整个露了出来。 稻苗A4C2哨所值班表 第一排是两个并列的被割开的头像。 所长:?? 研究主任:?? 第二排是4个研究员的头像,都是被割开的,包括我自己。 我自己在左边第一个,塑料纸被锋利锐器割开,我想去拼一拼,但我摸上去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我割开的,是谁来着?我已经不记得了。 第三排是:机械员:??通讯员:??后勤员:?? 我找来几张纸切成小块,把目前想起来的名字都贴在上面。 研究员:何染 机械员:赵辛衍 后勤员:詹一耕 想了想,我在后勤员末尾多贴了也一张纸片,上面涂鸦了一张卡通的李好好,蓬松的头发大大的眼睛。 消防员:李好好。 “为什么是消防员?什么是消防员?” “如果起火了,你就负责弄灭掉。” “但是起火了,循环机自己会灭火。” “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哨所变得不正常,你能帮我把它变得正常一点吗?” “什么?” “你知道的,一个污染物,在自己的区域内能力很强,更容易造成污染……就像詹一耕不会去地下室污染一样。哨所,是我的地方,我想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把我……像你对赵辛衍那样……清理掉,然后你就随便去哪里都好……” 意识有点模糊,回过神,李好好还在擦地,根本没有过来问我问题,我自己陷入幻想中了。 猛地掐了掐眉心。 李好好擦完地跑过来:“消防员?什么是消防员?” “就是帮忙的。” “哦,就是擦地嘛。” “差不多,有时候也需要你帮我搬东西。” “好,”她看看公告牌上其他的空白,不无遗憾,看向我,我也只能抿着嘴示意我无能为力,她也不多问,盯着她的画像看了会儿,拉住我的胳膊:“猫。” “猫?”忽然又提起这茬? 翻出那张照片,这是战前的我留下的东西,李好好指着我和猫,嘴巴鼓了会儿,酝酿着自己的话,最后说:“这个像真的,可你这个像我,又不像。” “这是照片。” “我能有照片吗?” 哨所里没有相机,在战争中,有一些记者勇敢地跑上前线记录一切的,后来他们就消失了,在炮弹中,在饥饿中,他们消失了。 相机没有消失,但那在战前就不算便宜,战后…… 李好好看出我为难,冲我要了纸笔,歪歪扭扭地在白纸上画了个丑东西。 低马尾,死鱼眼,插着兜,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看着她把这丑东西贴在“研究员何染”上面,忍着没说话。 她想让我把赵辛衍和詹一耕也画了。 詹一耕很好画,寸头,龇牙笑。 赵辛衍……他的尸体就在冷库,我对他的外貌记得很清楚,可是我就是画不出来。 可能和赵辛衍是我杀的有关系吧。 我闭了闭眼,李好好接过笔,画了个短头发丑东西贴在赵辛衍的名字上面。 赵辛衍的头发比詹一耕略长一点,总是死气沉沉的,和我关系也不近不远,只是个普通的同事而已。 我们总共9个人。 有6个人死在同一场污染……或者是5个?我不太记得了。 其余的2个人是被我杀死的,一个赵辛衍,还有一个是谁来着?我只记得她是个研究员,和我关系也不算很好……她的位置在…… 我的手指摸向第三个研究员的空位,敲了敲,苦思冥想。 李好好忽然出声:“何染。” “嗯?”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她指着我手指的位置。 “你能看清脸?” “不知道,她胸口也有研究员的标。” “在哪里见到的?” “我的房间。” 她的房间是男更衣室,在那里……啊,确实是这个人。 李好好飞快地画画,边画边说:“有时候,她会出来对我说话。” “说什么呢?” “我一开始来的时候,她不说话,我长耳朵的那周,听见她说话了。” “之前怎么不说?” “她说得不好。” 一个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女孩跃然纸上,李好好画得一如既往地难看,粗辫子,戴着眼镜。 这个姑娘是我们哨所除了研究主任之外学历最高的,够格做真正的研究员。 我回想着,李好好说:“她说‘小心何染’,我觉得她说得不好,没有和你说。” “哦。”我也不知道怎么应这话。 现在公告板上突兀地出现了五张卡通人脸照,李好好手指头屈伸,灯泡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断闪烁着。 她从中琢磨不出其他的信息了,回身朝我笑:“我想去他们的房间看。” “你今天好奇得有点多。” 李好好指着灯泡:“今天我聪明。” “不能。”我回绝她,她哀求了一下发现我态度比较坚决,就不坚持了。 但她惯会借势讨价还价,立即拿出早上的事情说:“温室那么危险,你还骗我进去。” “我也不知道里面是这样。” “那其他房间你也不知道咯?” “不是很清楚。” “那我帮你打扫……” “你的灯都不亮了。” 她摸摸灯泡,慢慢吸了口气:“我要吃肉。” “不是刚吃过吗?” “我想看书,去地下室,我想去外面……”她把所有要求一股脑地都提出来,但去外面不行,她的灯泡不允许她穿防护服,看书不行,上次看漫画把灯泡长了出来,如果看其他的,我不确保那么多字眼里她会捕捉到什么长出来。 左右都是不行,李好好震惊于我今天又带着她去危险地方伤害她,又一点都不愿意补偿的强硬,张了半天口,最后把脸捧在手心,歪着头。 “嗯?” “卖萌,我想吃肉。”她打算加重筹码,我说她现在没有猫耳朵不算很萌,李好好彻底失败,懊丧地钻进更衣室躺下了。 原来男更衣室也是污染区域吗?我在门外注视着发脾气睡觉的李好好,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只好双手插兜,保持平静,心无杂念地上楼工作。 打开电台,想起这从前是通讯员的工作,又关上。 詹一耕让我开始回想过去的同事们了,我不愿意想起来,遗忘是对理智的保护,但它们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我靠在椅子上写报告。 或许想起他们还能保持正常,也是对我的考验。 想起赵辛衍是我杀的,居然没让我失去理智,这是个好的开头。 只是之后不能再随意带李好好进入我检查过的区域了。 我得依次检查一遍。
第14章 灯泡05 从二楼看到的夜色像夏天。 从前春天的夜空是一层塑料纸,夏天是绒布,秋天像纱网,冬天像厚重的灰,天空的质地让人着迷。 在战争中,天空永远都是铅块一般的灰,沉沉地挤在头顶,阻碍着闪烁的光电信号与各色探测器,人肉比信号更加不值钱,一层层地排列出去,一层层地塌陷下去,肉泥埋在泥土中,长出会吃人的花。 背着李好好去地下室拿了一罐速溶咖啡,为了避免来来回回拆罐子的动静被听到,我掀起衣服下摆,把咖啡末倒进去,做贼一样兜着战利品跑回厨房冲泡咖啡,端上二楼坐在窗前看夜景。 李好好在睡觉,或者她嗅觉灵敏,会嗅到速溶咖啡的气味而跑来好奇地蹲在二楼等着质问我。 但稀奇的是,倒也没有,她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楼的男更衣室睡着,门大开着,鞋子在地上倒扣,岔开腿仰躺着,被子落在地上。 我把被子捡起来盖在她身上,她也没动静,蓬乱的头发在床上乱堆,灯泡在头发丛中若隐若现。 一张床,对着镜子,镜子裂开一半,我看向镜子中分成数份的自己,眼底乌青,嘴唇发白,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深夜中对着自己端详比较怪异,我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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