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定自己与对方并不相识,可师长琴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她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这是司天局在查案吗?”她这话一出,净室中的氛围便冷凝了起来,她若是不愿意开口,司天局的修士休想从她口中问出半个字来。 一直沉默不言的镜知倏然开口:“她从昨夜至今日都在梅花雅阁中,至于邪气,当与失踪之事无关。” 师长琴追问:“那邪气为何出现?” 丹蘅眼神一冷,讥讽道:“此事恐怕与道友无关。”她对上了师长琴的视线,将手中折扇朝着镜知的怀中一抛,面上的冷意在刹那间便收敛起,她笑盈盈道,“时候不早了,我可没有太多的黄金在醉生梦死楼挥霍,恕我不奉陪了。”说着,便推开了净室的门,大步地迈步。 无一人阻拦。 嬴梦槐蹙了蹙眉。 今日的师长琴有些逾矩了,往常的她并不会像如今这般咄咄逼人。 “长琴师姐,这——” 师长琴一眼便看穿了嬴梦槐的心思,她解释道:“丹蘅道友是师尊的独女。” 嬴梦槐面上掠过了一抹惊异。师长琴口中的师尊乃是“一经无缺”见秋山,是经纬儒宗中的贤者。只是除了儒门弟子之外,她其实还有一个年轻一辈鲜少知道的身份——蓬莱宗主的前道侣。师长琴是见秋山的真传弟子,自然知道那段过往。 只是见秋山离开蓬莱二十年,蓬莱无一人来探望她。 师长琴为恩师感到不平。 丹蘅不在,嬴梦槐又向镜知问了几句话,得知“失踪”一事的确与醉生梦死楼无关后,便道了一声“打扰”,转身离开醉生梦死楼。 净室中只余下了雪犹繁与镜知二人。 雪犹繁忽然询问:“她过去是那样的脾性吗?” 镜知眉头紧蹙,轻描淡写道:“我同她其实不熟。”见雪犹繁神色惊异,镜知又补充道,“可尚在昆仑时,她不是这般模样。” 雪犹繁笑道:“就跟你一样有两面?” 镜知不答,而是询问起清州城人失踪之事。 - 此刻。 离开了醉生梦死楼的丹蘅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信步。在穿街走巷一炷香后,她找到了一家琴铺,要请匠师打造一柄上好的琴。 “要老而不朽的宝木,阳木要松透、阴木要坚实,如此方能阴阳调和,发出妙音。造弦要用冰王蚕丝,煮弦是不可太生,也不可太熟……” 匠师耐着性子听丹蘅说话,见她停顿了,才道:“还有吗?” 丹蘅:“三日后来取琴。” 一直沉着的匠师闻言彻底绷不住了,将烟斗一拨,声音拔高:“您这是强人所难呐!” 丹蘅微微一笑:“加钱。”若是凡人制琴三日自然不够,可这间铺子里灵力流转,灵机充沛,架上的琴怎么看都不是凡物。 匠师变脸极快,在听到了“加钱”后,一张老脸乐开了花,恭敬地将丹蘅送出去后,还送了她一包松子。 丹蘅怀揣着松子依着白墙大笑不止。 原来这就是为美人一掷千金的痛快。 在蓬莱时要学那无上道法,不得自由。 在昆仑时要循那清规戒律,不得畅意。 可现在蓬莱、昆仑一并被抛到了脑后去,元绥的死无疑给了她一个解脱的机会。 在这点上,她要感谢她那无情的道侣。 不管死还是活,都得给她燃一捧黄纸、上一炷香才是。 丹蘅这样想,也这样去做了。 在请了香烛祭拜了元绥之后,她在喧闹的街上穿梭,最后又越过了门槛,进入了醉生梦死楼中。 她尚未饮酒,却有一种醉到深处的飘飘然。 琴声泠泠,池中的水珠泼溅,在碧绿的荷叶中穿梭。 今日奏琴之人不是镜知。 - 净室中。 镜知盘膝坐在了蒲团上,指尖从松木剑鞘上轻轻拂过。 她已经修至无剑之境,剑已无形,剑随心发。 她正思虑着清州城中人失踪一事。 “来了。”女婢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 镜知没有抬头,只是平静道:“谁来了?” “丹蘅元君。”女婢面颊晕红,眼中流波,娇羞无限。 浅束深妆最可怜,明眸玉立更娟娟。① 谁能不爱美人? 啪嗒一声轻响。 长剑化作了流光消散,出现在了镜知掌心的是不久前被丹蘅抛下的折扇。 镜知盈盈起身。 女婢又嘟囔了一声:“不过今日是幽字部琴师,传的是芍药笺。” 镜知一怔,片刻后又默默地坐了回去。折扇在手中一开一合,那几笔勾勒的墨梅一现一隐,像是花开花落。 《镇魂曲》消不去她身上的业障,她怎么会再来?又何必再来?! 作者有话说: ①《浣溪沙 题情》 明·张仲立
第6章 摇摇晃晃的屏风、碎裂的插花铜瓶换了新。 同一间梅花雅阁,在不同的时间,呈现出了相同的景致。 丹蘅歪在了小榻上,差人将题诗的梅花笺送到镜知的手中,她便在美人的伺候下阖着眼小憩。 她在深刻地反省自己。 其实她对风月清雅事兴致不高,想来是那与元绥样貌酷似却又有着截然不同性子的人,勾起了她的三分好奇。是不是元绥已经不重要了。或许明日,或许下个月,她的好奇心便会消了,到时候又各走阳关道、独木桥,像那无数个擦肩的陌路人。 似乎有些浪费时间。 可她既不争仙盟盟主,又不想宏图霸业,不要什么扬眉吐气,只为娱己,纵情欢乐不是理所当然?既然离开了蓬莱和昆仑,她就要换一种方式过活,做那自由自在的燕子,做那来去无迹的行云。 丹蘅像是一只没骨头的懒猫般软在了榻上,直到了敲门声传来。 她蓦地睁眼,拂开了落在肩上的素手,直勾勾地望着一身雪色衣裳、雪色披风的镜知,心中微痒。 那覆盖着双眸的素纱实在是碍事,明明是看了八分模样,可少了一双眼睛,总觉得只窥见了两分颜色。 “坐。”丹蘅一挥手,一样的开场白。 镜知朝着丹蘅笑了笑:“道友久等。” “慢一点也无妨。”丹蘅微笑,替镜知斟酒。 一个人独酌无甚滋味,两个人对饮便觉得玉壶中盛着的满片的春色。 丹蘅不问“盲眼”,镜知不问“业障”,只道些人间看花的自在事。只可惜一个于世外深居,一个于战场常驻,都不曾记得世间的风花雪月,两杯酒的时间便陷入了沉默中。 最后镜知浅酌了一口,低声打破了寂静:“清州城不少人失踪了。” “是吗?”丹蘅的眸光明透,有着一股懒洋洋的闲适,“司天局还没有查到吗?帝女亲临,想来事情不小,仙盟那儿无动于衷吗?”若只是拐卖一类事,尚无需司天局插手,一旦修士卷入其中,便能证明此事与修道者相关,这不仅仅是大秦帝朝的责任,仙盟年年受供奉,按理说要庇护底下生民才是。 镜知抿了抿唇:“仙盟百年之期要到了。” 丹蘅嗤笑了一声道:“真是有趣。”仙盟盟主之位百年一更换,至于谁来执牛耳,则是看谁在仙魔战场上立下的功数最多。如今怕是盟主之争进入了最为激烈的时刻,四宗以及其附属宗派无心来管凡俗事,便让帝朝的司天局来出这个风头。她觑了镜知一眼,好奇道,“醉生梦死楼也管这事儿吗?” 镜知:“若有人相求,我辈不会不应。” 丹蘅继续问道:“那么,有人求吗?”虽然都是经纬儒宗的弟子,可宗派之中有无数分支,并非所有人都热衷于出世、热衷于功名利禄的。司天局那处既然有师长琴这儒宗弟子插手,想来不会往醉生梦死楼中请同道。 镜知蹙眉道:“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提什么?”饮酒之后的丹蘅双颊飞上了一抹胭脂色,她朝着前方一倾,身躯半压在了小几上,她望着镜知笑了笑,“这就是儒者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吗?”她的声音清脆,仿佛珠玉落盘,可镜知偏生听出了一股嘲弄来。 镜知收了笑,正待反驳。 丹蘅却已经从镜知的手中抽出了那柄她进门时便一直握着的折扇,压在了她的肩上,笑吟吟道:“且慢,不提这些扫兴的事情了。” “扫兴”。 镜知暗暗地回味着这两个字。 她与丹蘅在醉生梦死楼会面了两次,丹蘅将这两个字提了两次。 好像她就是一个扫兴的人,不管如何模样,都只会令人不快。 在昆仑时这样,离开了昆仑之后还是这样。 丹蘅在这一瞬间察觉到了镜知的情绪,她眉头微微一蹙,问道:“不高兴?” 镜知摇了摇头:“没有。”喜、怒、哀、乐,这些情绪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不诚实。”丹蘅抬手,将扇子一撒。轻薄如蝉翼的素纱从扇面拂过,如月笼寒梅。她往后一仰,合上了扇子轻轻敲击着小几,启唇唱了一支《鱼水调》,声音清透,无色而艳,无味而甘。一曲终了,她一转折扇将桌上的酒盏扫起,见镜知伸手接起酒盏,她凑上前就着镜知的手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眸光流转,是数不尽的意态风流。 一滴酒溅落在手背,像是被一朵烈焰灼过。 记忆中蓦地闪过了一副陌生的画面,似乎许久之前,有个戴着彩绘面具的人一句一句地教她唱这一支曲子。 镜知怔然。 丹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镜知,舌尖轻轻一勾,卷走了唇上的酒渍,她懒洋洋笑道:“一支《鱼水调》不能让镜知姑娘开怀,那要什么样的曲儿才能博得姑娘一笑?” “够了。”镜知轻柔地开口,她抿唇微微一笑,好似昙花骤然开谢。 在昆仑的时候,她见到的丹蘅都是端庄的,就连笑也是春风般的温柔。但是在醉生梦死楼里,她们互不相识,举盏对饮,好似逢了知己。轻纱流苏帐幔在微风中招摇,影子落在了丹蘅的身上,影影绰绰,好似一个轻幽的梦。 丹蘅的酒量浅,喝了半壶酒后便有些熏熏然。 她也没有对镜知说什么,倒头便卧倒在了小榻上。 镜知倒酒独酌,一直到了酒壶空了,她才向着婢女们打了个招呼,示意她们先行离去。 屋中寂然。 镜知的手落在了眼前的素纱上,她从榻上滑落,站在一侧望着丹蘅的睡颜许久,才轻轻地解下了白色的披风,盖在了丹蘅的身上。 回净室的时候,她在幽僻的廊道上撞见了抱着双臂的雪犹繁。 “我这醉生梦死楼是留不住你的。” 镜知止步,犹疑了片刻才道:“是因为丹蘅吗?” “怎么会?”雪犹繁瞥了一眼镜知,“是因为你问了清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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