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座的大巫一扬手,烛火熄灭。 喧哗声消,四下俱静。 - “你怎么来了?” 丹蘅的声音很轻,可落在镜知的耳中又很有力,像是种子冲破蓬松的土壤,将那幽暗一拨,将那寂静一破,宛如开天辟地。 镜知抿了抿唇,她道:“你送我琴,我还没有弹一曲回报你。”她比嬴梦槐来得早,看到了那青色的刀光横扫军阵、劈开坚不可摧的神龛。大荒之中有十二清榜,儒宗、道宗、佛宗甚至连大秦的皇女皇子都榜上有名,可其中没有丹蘅这个蓬莱少主的名姓,她是十二州中的寂寂无名者。但是她不是无能者,借她一阵清风,她便能够扶摇直上。 可是她会想一飞冲天吗? “毁你一张琴,便还你一张,不必在意。”丹蘅一拂袖,眉眼间流转着一抹艳色。她没有理会在一侧的嬴梦槐,没有管顾其他的外人,她冲着镜知妩媚一笑,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若过意不去,就请我喝酒。” 镜知怔然片刻,忽又一笑,郑重地应道:“好。” 她太认真庄重,不像是应下一场酒约,而像是奔赴一场迟到了千载的生死之约。 丹蘅笑容越发浓郁,她收回了手大步地往前走,披头散发,业障缠身,自有一身旷达和放浪。 镜知追上了她的脚步,与她同行。 师长琴摇着鹅毛扇,掩唇低语:“她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业障?”她脑海中忽地转过了一个莫名的念头,自言自语道,“恩师研究历史,是为了她吗?” 嬴梦槐没有听清,她的眉心浮现了一抹郁悒和忧愁。 “十二州三十六座神龛,只有一处如此吗?” “陛下是不可能彻查迎神司的。”神启帝信重灵山十巫,因为他们的到来,使得帝朝在神魔战场上有与仙盟一争之力。大秦屈居于仙盟之下太久了,久到代代秦帝为了重现始帝时的盛况而疯魔,恐怕献祭千千万万生民,他也愿意。师长琴愿意帮助嬴梦槐,只是因她与恩师道念相符,而不是为了大秦帝朝。鹅毛扇摇晃,师长琴眼神凛冽,她毫不留情地开口:“殿下,你若是不得掌乾坤,一切道念皆是妄想。”清州司天局之事与秦神相关,使得功数变成了利刃悬在嬴梦槐上方! 神启帝膝下能争帝位的只有四人,皇长女嬴梦槐、皇三子嬴名封、皇六女嬴清言以及皇十三子嬴危心。其中皇长女、皇三子都是皇后嫡出。可大秦帝位,历来不重嫡庶,而是有能为者或者得宠者居之。在神启帝后宫中,皇后早已经退到幕后,只有所剩不多的体面。如今正蒙天子宠信的,是皇十三子的母亲莲妃。 不过莲妃出自民间,身后无大势力支撑,就算蒙受天子宠爱,所得亦不会太多。最值得嬴梦槐忌惮的是皇六女嬴清言。她的母亲出身世族裴家,本为赵姓诸侯之妻,是被神启帝强抢入宫的。昔日神启帝为了夺臣之妻,寻了个莫须有的理由血屠赵侯满门。赵裴是世交,裴家当时无甚怨言,可除了他们自己,谁知道怨还是不怨?而且直至今日,皇都之中都有谣言,称嬴清言是赵侯的遗腹女。她素来亲近外家,若是坐上那位置,便是寻仇之时! - “刀斩秦神,不怕帝朝寻仇吗?”镜知举着酒盏问。 不需要玉楼金阙、不需要琼浆玉液,她们两人寻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支着棚子的酒铺,就像是千千万万并肩而行的知己那样对饮。 丹蘅第一次用那样粗糙、破旧的酒盏,但是她感觉到了一股自内心深处生发的愉悦。“我不怕他们来。”丹蘅缓慢地应答,她酌了一口酒,曲起手指敲在了不知积累了多少层油垢尘污的木桌上,笑吟吟的,“刀已经出鞘,它开始渴饮滚烫的血液。” 镜知拧眉:“你身上的业障更重了。” 枯荣刀天地不知名,她隐约明白了一些。 刀饮一滴血,业障便深一重。 “既然是天地赐予,那我除了背负之外,还有什么选择呢?”丹蘅笑得潇洒无畏。 “它会吞噬神智、血肉、金丹、仙骨——” “你在恐吓我呀?”丹蘅笑眯眯地打断了镜知的话,她举起了酒杯与镜知轻轻对碰,继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豪放地伸手一抹被酒渍浸润得嫣红的唇,她“呀”了一声,“被你吓到了,赔钱!” 镜知默不作声地排出了两枚铜板。 离开了昆仑的她抛弃了过往,除了一柄剑外身无长物。 至于在醉生梦死楼,她是为了修行,而不是赚金。 丹蘅定定地望了镜知好一会儿,忽然笑得前仰后伏,好似要跌倒在地。 半晌后她才止住了笑:“两枚铜板怎么请我喝酒?难不成是要赊账?” 镜知起身,她走近了堂中抱着琵琶的少女,柔声笑道:“借琵琶一用。” 少女欣然颔首。 镜知抱着琵琶坐在椅子上,雪色的素纱仿佛一卷云雾。 明明在喧闹的酒馆中,可她一身清雪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神姿仙貌,令人神魂颠倒。 十指拨动,像是撩拨着众人的心弦,那惆怅的歌声不轻不重地响了起来,宛如夜风拂过人们的耳朵。 这里不再是破旧的酒馆,而是铜山金穴,璀璨天光落满堂。 丹蘅懒洋洋地觑着镜知。 有这样一个人愿意用一曲琵琶换一壶酒与自己对饮,就不算辜负这好春光。
第10章 琵琶声脆,如珠玉落盘,一曲毕,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声。 清州重儒,多风流雅士,因而路旁的茶馆酒肆也学了三分文人气,若是有才艺者,可免了那一顿饭钱。 酒馆中的酒徒吆喝着再来一曲,镜知仿若未闻,将琵琶还给了少女,朝着她微微一笑道:“谢谢。” 少女呆呆愣愣地望着她。 笑容短暂得好似昙花一现,可是那样的美。虽然瞧不见素纱下那双眼眸,从那绰约婀娜的身姿上可以想见是何等的倾国色。 “如此琵琶语,令人神魂颠倒,何以落入溷秽之中?”傲慢的语调自酒馆外传来。 丹蘅的眸色微凛,手中的酒盏微微晃动,她朝着声音来处觑了一眼,只见一个玉冠白衫、手持洒金折扇的公子哥儿在三五成群的婢女簇拥下,与酒馆隔了一线。他丝毫不掩饰语调中对路旁酒馆的嫌恶和厌弃。 “姑娘何不来我清州府中坐。”摇扇的公子哥宛如孔雀展尾,眉眼间掠过了一抹饥色。 丹蘅笑了笑,将酒盏递给了坐回来的镜知,见她慢吞吞地将杯中酒饮尽,支着头道:“不知哪来的骚包。”半垂下的眼睫如鸦羽,落下了一小团阴翳。眼尾飞红,艳绝一时。 跟随着公子哥的侍从含怒道:“大胆!我们公子之邀,竟敢不回?!” “你们公子?”丹蘅转头,眸光流转,她笑吟吟的,好似在说“那又是什么东西”。她的姿态随意而平常,可就是这样,才更显对那摇扇公子的轻蔑,才更容易勾动内心的邪火。 “他可是清州伯府上的公子。”大秦帝朝十二洲,各有一位方伯。天高皇帝远,方伯就是皇帝。酒客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若是旁人骂酒馆是溷秽之地,他们早就破口大骂甚至是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了。可遇到了“地头蛇”,再混账的人也知道缩头。 先前发话的侍从哼了一声,傲慢尽显。 丹蘅一挑眉,笑眯眯道:“听说清州伯府上的公子名唤应骞,与他那没有根骨的老子不同,他入了道。少年人志得意满,想要挑战仙盟的弟子,结果上了擂台还未站稳,便被尚且年少的阆风剑主一摆袖扫下台子,名在天榜之末尾。”看着公子哥勃然变色,丹蘅继续说完了未尽的话,“那有什么好骄傲、好招摇的?” 就算是罢了,应骞也是清州伯之子,在清州,大部分修道者都会卖他一个面子,谁也不会提起他年少轻狂时的糗事。可现在丹蘅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将他的脸面扔在了地上踩!应骞眯了眯眼,冷着脸狡辩道:“那是意外!再者我还活着,那名重一时的阆风剑主却下了黄泉!” 丹蘅故意道:“你想说你是老王八,一生志气跟人比命长?”她极其厌恶应骞这类人,仗着出身为非作歹,猖狂得意。那双满是饥色的眼睛,就该挖出来才是!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应骞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指着脸骂,将扇子一收,冷冰冰地开口:“拿下她!”清州公子的号令有谁不从?天底下多得是讨活的人,愿意为那金玉堆里成长的公子哥儿鞍前马后。一道道原本隐匿在暗处的身影从应骞的身后斜飞了出来。 刀剑枪戟棍扇伞……十八般武器朝着丹蘅的脸上招呼。 应骞冷着脸站在了街上,他眼中的那股色/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森然的杀机。 “啊——”酒徒骤然一惊,蜷曲着身体往后翻滚。 在这里饮酒的或许懂一点功夫,可距离那玄奥诡谲的神通道法还有千万里,一旦被波及,除了自认倒霉也没有其他的出路。清州城中虽有律令不得斗法,可那是用来拘束没权没势的人的,根本限制不住应骞这位清州公子。 丹蘅笑着拔刀。 只是尚未等她动手,她的右手腕便被镜知按住。 镜知轻轻地取走了那柄流动着清光的枯荣刀。 镜知认真道:“我请你喝酒,就该为你清扫出一个适合喝酒的环境。” 刀在半空中嗡鸣。 青色的光芒勾勒出了一道圆弧,好似儒者信笔勾画一轮饱满的月。在这圆弧四面,叮叮当当一连串声响,那些出鞘的武器好似被一股磁力吸引,骤然向着上空拔升,形成了一股兵器洪流。只是这股洪流被斜斜一拉的刀光切断!切碎! 镜知凌波微步,身影翩然若游龙。 衣袂摆动间,是那样的从容和轻松。 这让应骞想起了过去那块不快的事情。 那个人—— 那个目中无人的人,她也是这样从容的将前方障碍从台上扫下。 她轻松地像是拂去了尘埃,像是摘了一朵花。 “你会用刀?”丹蘅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询问,没等镜知回答,她又自顾自地否认,“不对,这是剑意!” 这是可王天下的剑意。 在这一刹那,丹蘅看不出镜知身上的儒者之气,而是瞧见了一柄通天彻地的剑。 应骞的门客在镜知的手中被打得落花流水,仓皇后退。 应骞眉头一拧,恨声道:“你等着!”说着招呼着手底下的人呼啦啦退去。 这状若三岁小孩的发言让丹蘅失笑,看着提刀回来的镜知,她笑道:“来,喝酒!” 那股杀机与凛冽散去后,酒馆又恢复了最初的喧哗。酒馆的掌柜的亲自提出来一壶价值千金的酒送给了镜知,捋着胡须乐呵呵笑:“这酒名为‘天下士’,是我父亲在时酿造的,好酒当酬美人!”没等镜知推拒,丹蘅便接过了酒坛子,大笑着起身道,“今日借花献佛,好酒共饮。谁谓‘天下士’?俱是天下人。”她手一抹便除去了坛上的封口,掐了个法诀将酒坛抛弃,便见无数股醇香的酒流落向了空荡的酒碗中,无一滴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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