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见吗?”婢女低声问询。 一个“不”字到了唇边,可想着醉生梦死楼琴师的风雅习性,镜知又将拒绝的话语咽了回去。她重新取了一条白净的缎带,一圈又一圈缠在了眼上,将那洞悉万物的目光彻底地隔绝。“在梅花雅阁吗?”镜知自言自语,抱着琴缓步前行。 题罢诗词后,丹蘅便懒洋洋地倚靠在榻上,能见也好,不能见也罢,她不过是一时兴起,不必强求。屋中的十二枝灯光芒辉煌,廊道栏杆间一枚枚铜铃被翻覆的气浪震响,隐隐地传出某种静心凝神的玄奥韵律。丹蘅微微阖着眼,任由那柔荑在肩颈轻轻安抚。 “镜知依约而来。”屋外清凌凌如冰击的语调传入耳中,丹蘅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才思远不比堂中坐着的文人雅士,倒是没想到镜知会选了她这处来。轻笑了一声后,她捏起了落在一边的折扇,将那落在肩上的素手轻轻地拨走。她没有起身,只是懒洋洋地说了一声“进”。 “吱呀”一道轻响后,蒙着眼的美人抱琴而来。 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裙拖曳在地,风流绰约,飘然若仙。 先前隔着飘拂的帐幔只窥见了六分,如今那纤细的腰身、高彻的风姿映入了眼中,逐渐勾勒出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元绥。只是怎么可能是她?她那道侣恨不得将自身的风流婉约掩在了灰蒙蒙的道袍里,面容眉眼俱是不近人情的酷冷,如何可能有那般风雅的姿态? 折扇点在了小榻上,丹蘅婉转一笑,掩住了自己的失态,她斟了一杯酒,仰头垂袖,一饮而尽。“醉生梦死楼的琴师果然各有各的风流,总有一种气质,让人神魂颠倒。”她把玩着酒杯,笑吟吟地开口。 镜知没有说话。 眼前的素纱掩住了她眸中的错愕。 就算见面的次数不多,她也认得眼前的人。 姬丹蘅……她怎么会来醉生梦死楼?如今的她不是该回蓬莱了吗?心念百转,镜知朝着丹蘅行了一礼。 丹蘅目不转睛地望着“哑巴”似的琴师,举起酒盏,又问道:“镜知姑娘可会舞?” “姑娘——”一旁伺候着丹蘅的婢女闻言有些紧张,这样的询问对琴师而言算得上一种冒犯。她既担心丹蘅一反常态在楼中闹事,又怕镜知性子傲,抱着琴扭头而去,闹得场面难堪。 月照绮窗,丹蘅眼眸如一泓秋水,可唇角的笑有些意味不明,隐隐夹杂着几分寒气。 “我只是随便一提,不必在意。” 镜知抬眸,对上丹蘅的视线,盈盈一笑:“会。” 丹蘅斟酒的动作一顿。 她只是见此人像极了元绥后,没忍住想要“强人所难”。若真是昆仑那无情的道兵,恐怕在听见这一问时,便已经祭出“太一剑”。将酒盏置于桌面,丹蘅捋着宽袖,微微一颔首道:“坐。”虽是邀了人,丹蘅却不知聊些什么,她压根没有长谈的兴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眼前人,借着那酷似元绥的样貌,逐渐在脑海中将元绥模糊的身形填充完整。 镜知同样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只是她怀有几分对丹蘅的好奇。在斟酌片刻后,轻声道:“我观道友身上没有邪秽,想来没有去过神魔战场,不必耗费千金来这醉生梦死楼听《镇魂曲》。” 丹蘅嗤笑了一声:“只是来此寻欢作乐不成么?好音律,除了醉生梦死楼,还有哪处去?” 镜知沉默数息,又道:“道友瞧这不像是这般人。” 丹蘅笑吟吟地望着镜知:“那镜知姑娘以为我应该是何种模样呢?” 镜知想了想:“端正舒雅,恬静温和。” 丹蘅闻言畅怀大笑:“阁下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木头’。” 镜知闻言歉疚道:“镜知并无此意。” “就算是有也无妨。”丹蘅随意地摆了摆手,并不在意镜知的形容。她抬袖倒了一盏酒,将它往镜知的跟前一推,洒然一笑,“楼中的琴师可饮酒吗?” 素纱其实挡不住她的视线,只要神识不封,她想瞧什么便能瞧什么。此刻见着丹蘅面上浮起了一抹醉酒的薄红,心中生出了几分新奇。她并不关心侍女抛来的颜色,伸手取了酒盏,微微一笑道:“可。” 许是对饮消解了对陌生人的警惕,或许也是那酷似元绥的面貌让丹蘅心思活跃了起来。 在把酒言欢中,一句“你的模样像是某个故人”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镜知只是笑:“天底下酷似之人何其多?” “是啊。”丹蘅接话,慨然叹道,“我那故人孤高清隽,是一柄无情的剑。便算是作为客人出现在醉生梦死楼都不太可能,何况在此处做琴师?”她只能想象出元绥用剑时的风姿,至于那抱琴遗世独立的婀娜风流,无论如何也勾勒不出。 “她不像人,而是一柄千锤百炼的道兵,她的一生就该许给战场。”丹蘅总结道。 镜知闻言一愣,看着丹蘅那双漂亮眼眸中映印出的自己。 新生之后,她将与过往彻底割裂。 “你那故人——”镜知开口,可在说了四个字后,又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不提她了,扫兴。”丹蘅笑道,拉着沉默的镜知饮酒。 皎月辉光如流淌的水,缓缓地推动时轮运转。 大半个时辰后,镜知从雅阁中走出,听着连绵不绝的钟声,沿着一条长廊走进了一间幽僻的雅阁。山水屏风后,一道身影缓缓地踱步而出。 “楼主。”镜知低声。 是清州醉生梦死楼的楼主,名唤雪犹繁。昔日她也是醉生梦死楼的一名琴师,妩媚风情入骨,可如今她执掌一座楼阁,那些妖冶与风情褪去了,眉眼间只余下了一种英气。“镜知,是蓬莱的那位么?你去见她,不怕她认出你吗?” 镜知言简意赅道:“不会。” 雪犹繁轻笑了一声,又问:“你是当真不打算回到昆仑了?”半个月前,神魔战场的消息尚未传出,她正愁太古正音十六部缺“澹”字部,没想到昆仑这位威名赫赫的阆风剑主忽然出现。她浑身浴血,一身森冷的戾气仿佛从炼狱中踏出。原以为她是为了《镇魂曲》而来,不曾想到,她是来应“澹”字部之聘。 直到听见了那如松间滴雨的琴声想起,她才知道这号称天下无敌的剑者,竟然也妙于音律。 再后来,昆仑阆风剑主元绥战死的消息传出;再后来,醉生梦死楼就多了一位名为“镜知”的琴师。 谁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诈死弃剑。 她年轻,她在十二州名声正盛。 或许,她会成为千年以来第一个飞升的修士。 可她将一切都放弃了,离开了昆仑,就意味着放弃了大把的修道资粮。 听到了“回昆仑”三个字,镜知眉头微微一蹙:“不回。” 她无父无母,是被昆仑的长老捡回去的。她为了昆仑大半时间都镇守在神魔战场夺取功数,可是在那夜以继日的杀戮中,她渐渐地迷失了自我,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丹蘅说得不错,她就是一柄无情的道兵。 最后一刻在神魔战场的记忆消失了,想来是遇到什么自封的。 她不能再那样下去了。
第4章 雅阁。 薄日微光越过了三叠屏风落在了髹漆绘金的高架床上,勾勒出了一道朦胧的身影。 酒醉的美人衣襟半散倚靠在了床架上,素白的双手正抬起握住了一捧漆黑的长发,垂首低眉间,活色生香。只是这抹艳色很快便被一股凝结的霜寒之气抹去了,以丹蘅为中心,那仿佛泼了浓墨的冰霜向着四面八方蔓延,逐渐结成了闪烁着寒意的冰棱,在薄日的光辉下,涌动着寒芒。而微微抬首的丹蘅,一双眼眸漆黑阴郁,好似是望不见底的深渊,那股极具侵略性的艳美很快就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邪气,仿佛要侵吞一切。 这不是中邪了,这是与生俱来的业障。丹蘅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曾经被那冰寒的业障包裹,直至母亲将它们尽数封印。此后她再也没有感知到半分业障,却不知为何这回业障涌了出来。丹蘅拧了拧眉,她的耳畔仿佛有无数沉沦无间的恶鬼在凄厉嚎哭,向着生者索命。无数重重叠叠的暗影向着她的身上冲来,要啃食她的血肉。 丹蘅有些不耐烦了,她缓慢地站起身,投在地面上的身影忽长忽瘦。她曲起手指一敲,便听见一连串冰棱炸裂的声音,无穷无尽的碎冰破裂回旋,在雅阁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疯狂地向着外间涌去。 “砰”一声响。 细而刺眼的光芒在门口骤然爆发,森森的剑气指向了飞舞的碎冰,不到一个呼吸间便将它们化作了淅淅沥沥的墨色水流,在地缝间扭动。 镜知望向了浑身泛着一股邪气的丹蘅,面上掠过了一抹不解之色。 她在入定时感知到了一抹不同寻常的气息,循着那道气息而来,却未想到是在“梅花雅阁”中出现的。 “原来是镜知姑娘。”丹蘅抿着唇笑,她直勾勾地望着镜知,周身的业障化作了一道膨胀的诡异影子,沿着地缝向着前方攀爬。镜知见状眉头一皱,她啪一下合上了雅阁的门,一道闪烁着光芒的黄符落在了门缝上,她伸手取来了背在了身后的琴,五指一勾琴弦,屋中便响起了一连串急切的琴音。只是这镇魂的琴曲并不能让诡影消失,反倒刺激着它,使得它再度膨胀了起来。 明明是立在了阳光下,可丹蘅整个人是暗沉的,周身浮动着腾腾的黑烟,脚下则是如霜华般的墨色玄冰。琴音入耳,只是听琴的人少了那份雅致,只觉得声音尖锐如刀,仿佛在那瞬间,又无数细小的刀刃在切割着她的身躯,直到七零八碎才会罢休。丹蘅头疼万分,她抚了抚额,一道雷芒拉出了一串淡紫色的影,直接轰向了镜知手中的琴。丹蘅移动的速度极快,顷刻间便已经到了镜知身前,右掌抵在了琴身上。 砰的一声,琴身四分五裂,数道细长的琴弦颤动着,锐利如刀锋,从丹蘅的掌心抹过。 艳红的鲜血缓缓下淌。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镜知眉头拧得更紧,只是在她祭出剑意时,丹蘅的攻势戛然而止了。 她紧紧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那膨胀的诡影逐渐地收拢,可是她的周身仍旧是冷得像冰。 “镜知姑娘这是在做什么?”丹蘅朝着镜知笑,那灿烂而张扬的笑容使得满室生辉,只是那一缕邪气挥之不去,这使得她的笑容蒙上了几分奇诡。 镜知浑身紧绷着,她默不作声地扫视着整间雅阁,除了摇摇欲坠的屏风和高架床之外,所有的摆设都碎裂成了积分,被裹在了墨色的水流中,在地面上留下了蜿蜒的、渗人的黑痕。她看着丹蘅,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道侣。 业障生诡影。 只是她二十年在蓬莱、十年长住昆仑,双手不沾鲜血,那样浓郁的业障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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