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环的眼神始终在二人之间打转,此刻适时说道:“燕姐,外头传的那些话……” “我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李燕低头道,“我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医术,也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些神神叨叨,我不晓得谁说的真、谁说的假……” 草环急道:“可是燕姐,严大夫怎么可能……” “可我……”李燕缓缓道,“可我知道支半仙是好人,严大夫也是好人。我看得清。当时我生产的时候,严大夫看着镇定,可我看得出她比别的谁都要担心。而你被赵大找了麻烦,还肯来我家看我,给我带了鸡蛋,还能是图我什么不成?我都明白,我一辈子都谢谢你们。” “别谢我了。”梁知会轻声道,“不如都谢她。” 李燕没听清:“什么?” 梁知会上完最后一处药,给她将衣服被子掩好,站直身子:“没什么——你的谢意,我会转告严大夫。” 梁知会想了想,又颔首道:“愿你早日痊愈。” 然后,她将几只药瓶和纱布留下——反正今期过几日就会走,这些东西也不会带出山去。梁知会带着草环和李燕告别罢,就背上药箱,走上回去的路。 “村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吧?”梁知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 草环一愣:“什么?” 梁知会:“凭着善良的本能,不会一味听信那些构陷加害之语。然而因为知识的匮乏,他们却说不出为何不信、又为何信。他们为了战战兢兢地过好自己平平无奇、却不失为循规蹈矩的日子,本能地害怕一切未知的事物,抗拒一切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子的东西。医术如此,道术如此,我这个打扮成神棍的‘半仙’是如此,来自山外、过往成谜的女大夫亦然。” 草环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出这样的话,良久没有做声。 脚步轻轻踩在长满杂草的小道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们害怕。”草环小声道,“即便他们有心替严姐姐说话,也没有勇气站出来与赵大争辩。” 梁知会动了动嘴角:“与其说是没有勇气,不如说,是权衡了别人的公正与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之后,明白二者孰轻孰重,所以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对不起,知会姐。”草环头垂的更低,“其实……或许我也是那些不敢说话的人中的一个。” “他们没有错,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梁知会轻轻摸了下她的后脑勺,“你也没错,小草。在你还没有力量保护别人的时候,永远先保护自己——你们村里讲究资历,还苛求性别,一个能干农活,或者家里有驴、能够出山‘见世面’的男人,或许能有站出来说话的威信;但现在的你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无知无用的丫头片子,你甚至连家里人都不一定能说服。——对了,你家里听说流言后,有没有反对你找今期?” 草环浑身一僵:“知会姐……你、你怎么知道?” 梁知会示意她继续走: “再让我猜猜。他们是不是让你少和山外来的人来往?是不是说,小女孩子学那些有什么用?是不是说,你只要会点驱寒去热的小伎俩,以后嫁了人过日子能用上就行了,学这么多有个屁用?是不是还说,女人学多了,就把人学废了,小心以后就像今期这样,二十余岁还在四处飘荡、孤身一人,必然有什么难以启齿毛病,老大了还没有男人肯要……” “知会姐!”草环又惊又俱,“知会姐……别说了,别说了。” “所以,”梁知会道,“我说中了么?” 草环眼眶泛红:“……说中了。甚至,他们可能说的更难听。” 梁知会的眼神早就凉了下去,闻言只是勾了勾嘴角。 “对不起,他们不该说这些话——他们说的不对——是吧?”仿佛急切地为了求证一般,草环重复问道,“是吧?” “是。”梁知会收了嘴角的嘲讽,轻轻揽着小丫头的肩,用无比确切、坚定的语气郑重道,“你是对的,草环。是他们错了,是这些话错了——无论它们被说了多少遍,无论它们被你多亲近的人说出口,它都是错的。永远不要怀疑它们的错误性,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坚持,好吗?” “……好。”草环似懂非懂道,随后又更确定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知会姐姐。” 梁知会默默加快了脚步。 她突然很急切地想看见严今期,现在就想看见她。 她一路走回小院,推开院门,却看见院里空荡荡的,几个药壶底下的火苗灭了,本该在这里煎药的圆石也没了踪影。 草环:“严大夫是不是出门去了?” 梁知会几步冲进屋,一眼就看到空无一人的卧榻。她疾步上前,伸手去探被窝里的余温,正好看到枕头边的字条,上面留着严大夫笔力飘逸的寥寥几笔: 村里生产,我先过去。 草环凑过来,辨认道:“‘我——先过去’……” 梁知会奇怪地“嗯”了一声:“你不识字吗?那你怎么还能开药单?” 草环:“严大夫来村里之后,我和圆石才有人教我俩认字。现在常见的药名是认得的,写不来就替成其他同音的字。知会姐,严大夫是忘带什么东西,需要你带过去吗?” 梁知会走了个神:“嗯?” 草环指着纸条:“‘我先过去’——这不是让你跟过去的意思吗?可是也没写是什么东西啊?” “哦,”梁知会攥着纸条,脸颊有些发烫,将它叠好,说了实话,“其实今期的意思是,默认我会陪着她过去。” 草环一时不知道答什么,噎了半天只好说了个:“……哦。” “我当然会跟过去的——她都发烧了,不然我怎么放心?”梁知会摸摸下巴,“生产——又是生产?最近有哪家要生产吗?我们找过去。” “要生产的人家……”草环皱眉思索,突然脸色一白,“足月的没有,倒是有个八月的。” “不是吧?”梁知会忍不住抽气,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们村里,难道经常发生早产的事情吗?” “差不多。”草环道,“偶有足月,不过也因为孕妇吃的跟不上,孩子在胎里往往长不大,生下来又多半带了先天不足,很难养大……往往一年当中,能有一两个孩子活下来并长大,就很值得庆祝了。” 梁知会:“你们今年有几个婴儿活下来了?” 草环:“……还没有。今年第一个出生的就是李燕姐那个孩子。” “也就是说,”梁知会扶额,“你们村里今年第一个孩子早产夭折;第二个孩子现在也意外早产,眼看着生死未卜。今年也不会再有第三个孩子降生了吧?所以极有可能,你们村今年会一个存活的婴儿也没有。” 草环顺着她的话,眼里逐渐涌上惊慌:“这原本是我们村的常态,但现在他们本来就对严大夫有敌意……” “这例生产顺利最好。”梁知会人已经踏出门,又倒回去抓了件外裳挂手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 小剧场: 草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知会姐和严大夫很久了。 圆石:(抢答)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们俩之间有点不对劲? 草环:(疯狂点头)同意。 圆石:她们之间的相处常常让我目瞪口呆,朋友之间难道会这样吗? 草环:(疯狂点头)同意。 圆石:反正我和小草不这样! 草环:同……意。 圆石:你怎么突然小声了? 草环(内心OS:这是可以比较的吗?!) ——— 第一次尝试小剧场orz 草环:我还是个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14章 医者 “让一下,让一下!”圆石捧着罐子,侧着身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到人群的边缘,“严姐姐,水来了。” “嗯。”严今期掩袖咳了两声,“给我吧。” 圆石忙道:“没事没事,我来吧!这个重。” 严今期的身前,正架着一个小火炉,上头咕嘟咕嘟地熬着药。她揭开盖子,看着圆石往里加水,淡淡地笑了下:“一个小水罐而已,还没到这都拿不动的地步——好了。” 圆石扶回水罐,接过严今期手里的扇子。 扇炉子的间隙,她抬头看了眼围在屋前的村民,又看向身旁面色如常的严今期,欲言又止地攥紧了扇子。 严今期伸手:“累了便给我扇吧。” 圆石瘪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扇了两下,忍不住愤愤道:“这药熬了,他们也不喝!” “我管他们喝不喝。”严今期揭开壶盖,嗅了嗅飘出的药味,“催产药——产妇喝了就行。” 圆石:“他们不给产妇喝啊!他们甚至都不让你进屋!” 严今期只是不语,垂眸看着火苗。 突然,她肩上微微一沉,一个声音随之从背后传来: “什么?” 严今期身形微顿,伸手按住肩上要掉的外裳,往上拉了拉:“谢谢。” 梁知会弯身轻轻碰她的额头,凉得严今期往后避了避。 “还烧着——为什么不进屋?这里风好大。” 圆石抢着说:“他们不让!” 梁知会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不可置信的嘲讽:“哈?你说什么?我刚刚还以为听错了——正是需要大夫的关头,却不让大夫进屋?恕我直言,这就像做饭不叫厨子,听丝竹不叫乐师,发公文不叫文生,挖宝石不去灵山,拜神仙不去寺庙,想当太监找不到皇帝,想当儿子找不到娘……” 严今期嘴角扯了扯,不忍直视般侧开脸。 梁知会笑了,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替她挡在寒风吹来的方向。 “这是在熬催产药吗,什么时候熬好?” 严今期把手放在炉前烤火:“快了。” 远处屋内传来产妇的声声痛呼。 隔着薄薄一堵墙,屋里的匆忙与挣扎伴随着声音与气味,几乎完全展现在屋外人的面前。 梁知会收回目光,手指探出广袖,越过严今期的肩烤着火。 “今期,其实……嗯,罢了。” 她的广袖若即若离地拂在严今期的肩上。 严今期微微朝后仰头:“嗯?” “如果,”梁知会猝不及防和她对上目光,“我是说如果,你现在就收了炉子直接离开,那么一会无论这里发生什么,便都与你无关了。生产顺利,那自然皆大欢喜;不顺,那任何人都怪不到你的头上。他们选择了信任村里的产婆,而这个村子几百年的延续,不都是靠的本地的产婆么?你完全可以说服自己,有那些产婆在就行,你不需要无谓地在这里等着。” 严今期没有急着回答。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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