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如昀着实也没料想顾弦望出门一趟竟会忤逆至此,自小这丫头便伶俐守礼,凡事知会一声就不必再提第二遍,除了性子疏离冷漠一些,旁的可谓无可挑剔,他的界限在哪里,她应当很清楚,何以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了错? “你知道你自个儿在说些什么吗?” 顾弦望哽着一口气,抬头道:“我知道,师父。但是我想不明白,便认不了这个理。” 尚如昀也涌起一股暗火:“你想不明白?呵,如今时代确是不同了,我这个当师父的,倒是要桩桩件件与你好生解释一番!你是翅膀硬了,自有自的主意,我今后看是再夹磨不了你了。”(注:夹磨是江湖春典,意思是师父教育徒弟) 顾弦望真是不明白为何师父总是要拿威严压着她,与她好好解释不可以吗? 当下梗着脖子犟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难道我又是忘恩负义之徒吗?您想鞭徒弟就鞭徒弟,弦望自不会说个不字!”(注:鞭同上,意思是打徒弟,在梨园行很常见) 听得楼下争执起来的响动,陈妈赶紧蹬蹬蹬跑下楼来,一看这景儿,拉着顾弦望就虚喝起来:“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快与你师父赔不是!” 顾弦望抿着唇,胸膛大起大落,愣是挣开了陈妈的手,没应声。 尚如昀怒极反笑,站起来指着她说:“想鞭就鞭?好,好好好,你真有骨气!你是女子,我不鞭你,但你既说出这话,我倒是要看看这根反骨到底生得有多硬挺!” “陈妈,给她上砖。” 陈妈一听上砖,心就一凉,犹豫着劝道:“老爷,您先消消火,望儿这才刚醒,她身子——” “陈妈,您上吧,我身子无妨,既然师父要考我,我今日便练练这跷功。” 陈妈真也没想着顾弦望今天会这样顶嘴,只得又说:“这、这厅里也摆放不下……” 尚如昀冷道:“支在院子里。” 陈妈看着外头风大雨急的样子,只能是干着急,这俩师徒今天是杠上了,谁也不肯让服谁,争的就是一口气,无法,她也清楚现在再劝下去只会给尚如昀把火越拱越旺,到时更难收场了,只得是照着他的话,将方桌和练功砖支在庭院里。 所谓的跷功是武旦的童子功,也是最苦的基本功,跷鞋是木制的,上边儿加个铜箍,文跷武跷大小还有不同,武跷的小些,不到三寸,穿上后需用绑带与脚绑紧,脚跟始终是踮起来的,那样子就与裹小脚很像。 跷鞋沉重,初学时根本站不起来,顾弦望从站到走,就生练了一年,走完就是跑,跑完了才到上砖这一步,摆桌,桌上竖立两块砖,一脚一块儿,这是练腿力的,要是练得好了,脚下轻快,台上翻打有劲,看着才利索漂亮。 这屋里还留着她以前用的练功跷,顾弦望默不作声地自己绑上,见陈妈把桌砖摆置好了,她头也不回,径直走进雨里,轻身一跃,站上砖头。 今夜的雨是又急又密,砸得人睁不开眼,尚如昀背手站在檐下,看着她道:“我不限你的时辰,既你自己做得了主,你便自己做主罢。何时你该下,你自下便是。” 陈妈听他这样说,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就算是尚如昀给留了口子了,一会儿他定是会先走,顾弦望只要撑过这一下,等会自己下来,这事也就算翻篇儿了。 谁知道这时候顾弦望突然又问:“师父,龙家人的事难道真的不能告诉我么?” 尚如昀的脸倏地便沉了下来,“给她上签!”说罢,转身拂袖便走。 第63章 旧忆 所谓上签, 就是将削尖的竹签绑在腿弯和腰侧,签头非常锐利,而且紧贴着皮, 人只要稍微打晃马上就见血, 防的就是练功时腿软泄劲。 照尚如昀定下的规矩,凡是上签, 必须站够两个时辰,少一分都不行。早年姚错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有一回站砖上签,他大早不知是吃了什么过夜的早食儿,反正是闹了肚子,站到一个半时辰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求尚如昀让他去上个厕所, 尚如昀连眼都没抬一下, 让他憋着, 最末从砖上下来的时候,硬是兜了一裤裆。 顾弦望今日大伤初醒,都别说愈了, 还是这样的风雨天, 让她生站两个时辰,这不得落下病根吗? 陈妈撑着伞磨洋工地给她绑签, 偷摸声劝她:“望儿,别和你师父犟啦, 你好好道个歉, 这事儿——” “我没错。” 顾弦望站定了, 目光落在院外的街灯上, 光晕被雨水切割成一片片,洒在行人匆匆路过踩开的水花中, 涟漪如轮,盘中失银,今夜…没有月光啊。 陈妈劝不动她,又急又心疼,叹了句’你这孩子‘,转头又去寻尚如昀。 尚如昀并未回屋,还坐在厅里,见陈妈匆匆走来,开口先拒:“你别再替她求情,这丫头不吃点苦,不长记性。” 陈妈脚步一顿,替他把瓷碗收了,换上杯热水,才说:“望儿吃得苦还少吗?她是个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么?” 尚如昀微微阖目,良久才叹道:“她这丫头面上恭顺,心里是有口气儿的,这一点与她母亲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作为我的徒弟,傲慢也可,清高也可,但唯独好奇心一物,决不能让她起了苗头,这股邪火儿怎样都得给她扑打下去!” 听他提及那位女子,陈妈不由叹道:“可这好奇心人人有之,我怕越是压制,反而越是催发,那杨——” 她一顿,续道:“怕只怕万事不解释,最后伤了的还是你们师徒的情分啊。” 尚如昀眸光微沉,“她这两日如何发作的,你也瞧见了。” 他揉了揉干红的眼睛,又道:“今早拍过的片子,她肺部的阴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身上那几处黄斑,应当没叫她瞧见罢?” 陈妈说:“没有,贴着纱布呢,也好在是她心里有事儿,梳洗时心不在焉的。” “哼,这二十年来她身上的禁婆骨一直扼制得很好,却在短短几日内功亏一篑,好奇心确是人人有之,但有些人未必生受得起。”他看了看窗外的人影,“等她下了砖,多半还要再烧一场,待她醒了以后可以把手机还给她,卡我已经拔走了,外面的事儿别让她再去掺和,待后日花会一过,若是皮面儿上的坐标当真,我便亲自去一趟秦岭。” 陈妈知道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尚如昀在外资料多半是伪造的,他实际岁数今年便是八十整了,这个年纪即便保养得再好,想要亲自进去憋宝探秘也是极其冒险的决定。 “非去不可吗?” 尚如昀颔首道:“自三十年前四川那件事以后,道上就再没有过龙家的线索,我的年纪大了,再等不了多少年,能为她做的,这大抵是最后一件。不论此次秦岭之中是否真为龙家人所留足迹,凡余四分真,便需得去探上一探。”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 顾弦望最后是被陈妈扶着进屋的。 大雨浇淋一夜,人是木的,腿是僵的,她阖眼之前最后悔的就是没在去寻师父前吃上一口陈妈做的热饭。 凌晨时分顾弦望的体温果然上升,陈妈衣不解带地给她换着冰帕子,每隔一小时试一次温,最高烧到了四十二度,人在昏沉之间,皮肤白得骇人,浑如死了一般。 顾弦望只觉得自己一时发冷一时发热,好像能听见人在身边走动,眼皮子却很沉,怎么样也睁不开,渐渐地,她又沉入破碎的梦魇中,从无边的黑海,到起伏的龙船,再后来,她好似坠入冰水,一阵窒息过后,人又重归少年时分。 梦境中所有的画面都失真,一群少年围着她起哄,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一张脸谱,她分辨不清谁是谁,只知道他们在讥讽她,在嘲笑她,可究竟讽笑些什么,绕她仔细去听,却又听不清楚。 很快,她被推入了一个窖洞里,窖洞昏黑一片,是家中子弟用来练招子功的场所,但没有人告诉她要怎么练呀,也没有一个大人在外面,那群男孩子锁上了木门,她怎么敲打也没有人应,从白日到黑夜,窖洞越来越冷,木门的缝隙里传来呜呜的风声,她什么也瞧不见,却又感觉到似是无数鬼魅就围绕在她身边。 顾弦望很想哭,忍无可忍时,她就咬自己的手,她下口狠得要命,仿佛痛的不是自己,而是关她的人,不知过去多久,她蜷在窖洞里冷得打颤,门缝外面白了黑,黑了又白,她喉咙很干,嘴唇起皮,叫哑了嗓子,最后只能用额头一下下磕着门。 她数数,不令自己睡过去,一、二、三…一千一百、一千一百一—— 吱吖一声,门终于开了。 她眯着眼,一瞬间无法适应阳光,一线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开门的是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背脊挺拔,声音很好听,他弯下腰一把抱起她。 那时他好像问了一句什么话,是什么话呢? “你便是…的女儿?” 那个名字,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顾弦望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那男人便笑了。 “跟我走罢,拜我为师,我授你活下去的技艺。” … 头痛欲裂。 顾弦望翻了个身,勉强睁开了眼。 还是夜里? 陈妈伏在床边,呼吸很均匀,顾弦望本不想吵醒她,但又怕伏久了她的腰和脖颈受不了,便伸手推了推她。 “陈妈,回房间去睡吧。” “……嗯?”陈妈迷糊地揉了揉眼,终于放下心,“你醒啦?” 顾弦望仰躺着,锤了锤额头,“我睡了几个小时?” 陈妈将滑到枕边的湿帕子抽出来,放到一旁,大大地抻展后腰,直听着嘎嘣一声,这才走到窗边将遮阳帘拉开。 “这都过去一整天儿了,傻孩子。” 顾弦望看着外头的阳光一怔:“一整天了?我睡了这么久么?” 她反应过来,猛地坐起:“师父呢?师父还在屋里么?” 陈妈说:“老爷今儿有事,大早就出门去了。” 顾弦望脑子里像是还积着水,一动就晃荡似的疼,但还是抓紧下了床,急着想穿衣:“师父可有说他去哪儿么?” “你去了他也不会同你说什么的。”陈妈手里搭着帕子,走到门前又回头,“他嘱咐了,病好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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