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翘着条腿,右肘倚着扶手,身子骨板直如松,看起来鹤发童颜,目光炯然,听着顾弦望的声音也不应,待逐字逐句将报上的那一段字给看罢了,纸页一折,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噹的一声放下,抬眼。 “进。” 只一个字,清亮,掷地有声。 顾弦望微一弯腰,轻身入厅,那双眼始终就没从地砖上挪起来过,走进来,又立在末位的黄花梨圈椅边上,候坐。 尚如昀觑着她那模样,神色很淡,辨不出喜怒,候了半晌,他才又开口:“坐罢。” 顾弦望这才坐下,坐得也很端正,下楼之前她特意叮嘱了陈妈这会儿先别下楼,陈妈也知道她面皮薄,去认骂的,自也识趣不来。 她认错的态度要比坐姿还端正:“师父,我知错了,您消消火,别为我伤了身。” 尚如昀没什么表示,他摘下腕间的奇楠手串,格拉格拉的盘起来,淡声问:“你错哪儿了?” 顾弦望木头还未焐热,赶紧又站起来,作揖道:“错在不该擅作主张,令师父忧心。” “噢,还有呢?” “还有不该拖师兄一道下水。” 她低着头,听尚如昀低哼一声,又默了默,问:“没了?” “自是有的,千错万错,是弦望一人的错,师父要罚,便请罚我一个。” “呵,抬起头罢。”尚如昀摘下琉璃境,轻揉眉心,“我还不知你么?面上恭顺,胆大妄为,天生是条反骨,你那师兄自小就听你的调遣,指哪儿便打哪儿,他的事,我没什么可说,眼下便只说你的事。” 他说着,从报纸下拈出一张字条,扔在瓷碗边上,“短笺一封,生死自负,好啊,真好啊,这就是我尚九的徒弟,若非叶把头的孙子找来,偌大天地我还寻你不着,你且等着我白发人送你!” “我怎敢。”顾弦望赶紧上前顺气,小心翼翼地端起梨汤递给他,轻声说:“未念及师父心情,都是我思虑不周,这次去贵州——” “是因为你母亲。”他截断,“她那里的事,我已经打过了招呼,凡是能使的能治的,自会用最好的照顾。” “师父费心了。”顾弦望退了一步,老实答道:“我去贵州的确是为了这事,但也不尽是。师父,我身上这诅咒害人害己,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若是苟且了,可能会害了更多人。” 尚如昀抑声问:“谁与你说那是诅咒?你又如何笃定你母亲的病就一定与你有关系?” 从尚如昀接回她那日便告诉过她,所谓禁婆骨不过是那些人编排她的说辞,何来什么恶咒,她身上害的只是癔症,心绪不宁时才会幻听幻视,只要好生将养,自然无碍,这么多年她生活在尚如昀身边,的确也是如此,如果把父亲的意外和母亲的病都只当作偶然的话,那她除了一丝丝与他人不同的异样外,面上早已看不出不同。 或许,现在还多了一个如果,如果她这次没有经历这一切的话,也许回来后她会打消自己身有恶咒的猜测,谨遵师命,去做一个普通人。 “师父,这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世上的的确确是有禁婆存在的。” 第62章 隐瞒 “我在山中遇见了一个人, 她说禁婆与巫族有关,既然世上是有禁婆存在的,或许禁婆骨也不仅是传闻编造之事。” “你遇见一个人。”尚如昀冷脸道, “你可知你去的是个什么地方?” 顾弦望被问得一噎, 声音低了些:“应该是夜郎旧民所守护的巫族祭坛。” 也不知是怎得,先前在山里的时候他们几个讨论起这些事不觉得有异, 可现在一出来,回到了城市里,即便是面对师父这样的老江湖,再说什么夜郎和巫族之事,她还是觉得很别扭,像是青天白日讲鬼话。 厅里又静下来, 只听得见窗外风雨交叠, 檐下的花盆叮咚作响。 “你是从何得知那地界儿的线索?”尚如昀抿了口温下的梨汤, 又问:“都遇见什么了?” 顾弦望张了张口,却没急着回答,要是她现在把寻山旅人这条线索交代出去, 怕是后面的事她再想参与就难了, 师父是说一不二的人,看这会儿的样子, 他并非是不信关于禁婆的说辞。 于是她先答第二问:“我进山之后便误打误撞遇见了蛊婆子,后来为了解蛊, 只得借不死鳌的指向寻进了夜郎山民的地盘……” 尚如昀轻轻晃动瓷碗, 视线随碗中的枸杞兜着圆弧, 耳边是顾弦望一点点避重就轻地描述着驼子岭下的见闻, 他刻意丢出两个问题,就是在试探这丫头的选择, 现在看来,她这次出行多半是受了有心人蛊惑。 顾弦望从金蚕蛊说到青铜盘,抬眼一瞥师父的神色,说了半天口都干了,他仍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她实在是有些沉不住气了,话头便突兀地一转:“对了师父,我的旧衣里应当还放了蛊药和蛇灵珠,您、您过目了么?” 兜了半天圈子,终于开始点题,尚如昀放下梨汤,觑着她,“见了。都在库房里给你存着,想要便让陈妈替你取来。” 顾弦望倒不是怕东西掉了,她想问人,但又半天引不出来,急得掌心也有些发热,只得借着由头说:“那枚蛇灵珠,是在天坑底下的地宫里寻得的,听闻对体弱之人大有裨益。” 尚如昀哼笑了声:“何止是大有裨益,你带回来的那颗若是真品,以其大小成色,便是人三更进了阎罗殿,也能吊回一口气,撑到五更天。” 顾弦望心里一突:“您的意思……” “可惜,那一颗是赝品。” 赝品?是龙黎也没识出来么? 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尚如昀又续道:“做工太糙,不过鱼目混珠之物。”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了,这是有人刻意在骗她。 若只是看走眼,自然无妨,这东西本就人雪中送炭的东西,白得的没什么可挑剔,但如果说是刻意骗她,就把顾弦望给架那儿了,一来是她肯定相信师父的判断,但二来,出于她自己本心,她又觉得龙黎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她,尤其是现在他们三个已经从祭坛好端端出来了,这不就是对龙黎人品最直观的印证么? 在这其中有且只有第三种可能令双方都合理,那便是在中途有人掉换过这颗蛇灵珠,但若是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她从山口被救出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师父,这其中应当没人有这个能力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活。 左右皆不是,顾弦望猜得心躁,只好直白地说:“许是当时情急,看走了眼,这珠子是他人赠我的,不论真假,情分我都记下,这也是师父的教诲。所以…我也想问问师父,当时在祭坛之中,那人与我们应当相隔不远,您——” “呵。”尚如昀一声冷笑打断了她,抚掌道:“情分?你可知与你们一道出现在那山中的,都是些什么来路的人?” “这……”顾弦望偏开眼,含混地说,“约莫是些、是些……” 她想说贼盗,又怕把龙黎一并诬进去,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末了硬憋出四个字,’盗门中人‘。 “盗门,那是抬举他们。”尚如昀轻蔑地抬眼,“那帮贼子是一家英吉利的海洋打捞公司聘下的人,多半是些游走国际的亡命徒。这些年看来是我将你护得太紧了,你虽挂着我尚九徒弟的名,却不知江湖事,到底是要吃亏的。” 顾弦望果然愣了,“英国的海洋打捞公司?为什么会出现在贵州?” 他们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夜郎祭坛一事? 尚如昀道:“他们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这本就是一群国际匪盗,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与我国结下了梁子,便是我们江湖中人,也当人人唾骂之,你遇上他们能全身而退,总算不枉我教诲。” “这次死里逃生,你自己需得好好反省。至于那些人,你只当是死了便是。” 英国公司?国际匪盗?当他们死了? 一个个词汇撞进顾弦望脑海里,撞得她头晕脑胀,但她却又无可辩驳,这一路来桩桩件件,都吻合了师父的说辞,龙黎自己也曾说过,老狗就是中东雇佣兵出身,毫无疑问他们就是师父口中不折不扣的亡命徒。 但…龙黎呢? 顾弦望挣扎道:“可是…这些人里或许也有不那么坏的,与他们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尚如昀吁出口气,“望儿,出去闯荡这一趟,怎的还是如此天真?” “这些都是要命的营生,随便一件都可能惹来官司,若是你,你会随便与人合作么?” 顾弦望一时哑声,实在是被逼得无路可退,说:“我只想找一名女子,我、我欠了她人情,她救了我许多次,所以不论生死,师父若是见着了,能否告诉我?” 既是救过她,尚如昀缓和了神色,拇指轻轻转动奇楠珠子,不知在思忖什么。 顾弦望知道他这是有些心软了,忙说:“那女子,应当是龙家人。” 空气倏然静默,瞬间潮闷如窒。 尚如昀眦目抬眼,直盯向她:“你说她是龙家人?” 窗外猛地劈下一道炸雷,灿白的闪光掠过他的面颊,有一刹那将尚如昀耀得犹如恶鬼。 这么多年,顾弦望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当下便后悔了提这一茬。 但话已出口,再收不回,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嗯,只是旁人这么说,那夜郎的山民好像也提过有这么一支龙家人,但未必就是她,或许只是凑巧同姓罢了。” 尚如昀敛下眸子,神色看似恢复了常态,问:“她是什么模样?” 他这一问,顾弦望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莫名从中感知到了一股煞气,她喉头轻提,本想扯个谎圆过去,但思前想后又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龙家人‘三个字也拂到了师父逆鳞,她这样一无所知的状态实在是令人沮丧又恼火。 顾弦望忍了忍,没忍住,反问:“师父,龙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么?” 尚如昀抿了抿唇,眸色阴晴难辨,不容置喙道:“龙家人…是一个禁忌。你莫问,也莫要去碰。不论那女子是不是真的龙家人,也不论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打今日起,你便将她彻底忘了,往后不必再提。” 顾弦望到这心态终于崩了,“为什么?即便她真是龙家人,那姓氏的祖上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如今时代早已经不同,罪不及子孙,何况她都未必属于您口中的那个所谓的龙家,为何我必须要将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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