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巫族的祖神,在她面前,她们渺如尘埃,她是一心不乱的神祇,是纯粹天威的化身。 龙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迈过岩穹,而那些震慑世族的龙家人在她面前却避如小鬼,每一步踏在山腹中的足音,犹如雷霆万钧,悦神剑淬亮如新,刃光亟待饮血。 狭长甬道尽头,石门赫然矗立,熟悉的人影狼狈不堪,回首望见她的面目,有人惊喜,有人惊诧,她看见顾弦望浑身浴血,紧攥军刺的手已经微微颤抖。 她的神思还未稳定,身体里藏着龙黎的心头血,如今神族印刻已成,那血的威力早已不同以往。 巫咸审视着眼前的凡人女子,满目污浊,遍身尘缘,再平凡不过,甚至不如一个巫族侍者可人。 ——巫离,便是这般人,令你神魂缭乱?不惜献出神血为其延寿? 荒谬! “龙姐姐!你可终于来了!” 叶蝉眼泪汪汪,急欲上前,却被萨拉一臂横勾回来:“急个屁,你看看清楚。” “这个人…不对劲。” 叶蝉已经快累死了,肩头搀着萨拉,一手扶着顾弦望,被她这么一提醒,手里突然落空,眼见着顾姐姐摇晃地往前迈了两步,虎喘着眨眼,努力清醒。 分明是绝境,分明已疲累到极点,她微微躬身,执拗地看着眼前人。 桔梗回过神,想去拉她,“她不是——” 却被另一道冷声打断。 巫咸横过剑刃,缓慢走近,目光直盯着她,熟悉的唇舌,相似的嗓音,发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语调,那么冷,那么平静。 她说:“顾弦望,我是来杀你的。” 很有趣,凡人愕然的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巫离,你可真是在凡尘里浸淫得久了,生死予夺之神,竟沦落到以剑侍人的地步。 巫咸在等,等这个人露出她本该有的神情,绝望,忏悔,为她触犯天威而下跪,祈求她的慈悲——可惜,皆未如愿。 顾弦望撑着膝头,似叹似喘地吐出口气,而后站直身子,不惧不避地直视她的眼睛,半晌,低笑一声,反问:“你是谁?” 她竟敢问她是谁?她也配知晓她的名讳么? 莫名的,巫咸心头竟涌起股久违的怒意,她疾步向前,一剑抵近顾弦望胸口,剑尖缓慢深入,一点点刺穿皮肉,这是完全释放神力的悦神剑,上可斩人神,下可断妖邪,区区凡人…… 一阵无以名状的剧痛自剑口处蔓延,如受雷击,令人忍不住膝颤,想要下跪求饶。 顾弦望几乎疼得窒息,脑海中的思绪断裂开来,一口血堵在嗓子眼,火烧火燎。 众人惊惧万端,又无从抵抗,桔梗喝了声,“快推门!” 她们先前就尝试过数次了,哪怕使出吃奶的劲儿,都不能撼动这该死的门缝分毫,这特么的到底是什么石门啊,重得和焊死了一样。 叶蝉仰头大喊:“鸟爷,你想想办法啊!你不是金乌嘛!” 金乌在上空徘徊已久,平日灵动的黑豆眼里此时也只有迷茫,一面是巫族的祖神,一面是自己的窝,它虽然很喜欢这个凡人,但也不能反抗祖神的命令啊。 迟疑间,它尝试着向下落,翎羽未近,便逢着一道冷目扫来,它浑身下意识就炸了毛,赶紧再次飞高。 萨拉咬牙切齿骂道:“姓龙的,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特么怂了是吧?啥妖魔鬼怪都能上身了吗?” 杂音绕耳,巫咸勾起抹冷笑。 “怎…么,”顾弦望唇瓣微张,哑声问,“说不出…话么?” “我问你…是谁?” 四目相对,她仍未见丝毫惧色,霎时间巫咸心中泛起杀意——临至死期,执迷不悟——这就是你纵溺凡人的后果。 这一刻的心绪不稳,巫咸手中倏然僵停,脑海中乍现一丝空隙,龙黎的神识终于从重重缠缚中脱身,身权易主,二者仍在角力,她咬牙收回悦神剑,攥拳狠狠锤击在石门上。 轰然一声,劲风吹起无数尘屑,石门洞开出一人宽的空隙。 她低垂着脸,戾喝道:“走!” 谁都不知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蝉还在犹豫,桔梗却当机立断,推搡着众人从门缝里鱼贯而出,还差顾弦望一个,她被龙黎的手臂挡住去路,剑身悬垂在岩面上,腕子颤抖,牵带着刃锋不断撞击石门,发出铛铛的轻响。 胸口处血流不止,顾弦望背倚着石门,想伸手,“和我…一起走。” 龙黎盯着地面,两人的脚尖离得那么近,可惜她走不了了。 头疼欲裂,巫咸的神识咄咄威逼,她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仅有这片刻,仅止这瞬间,是她机关算尽,争来的。 她颤抖着手从衣口中摘取下那只布囊挂坠,小心翼翼地塞进她的手里。 漫长时间里,她封存了那段记忆,只知道这没有打开过的布囊中,藏放着易碎品。 可惜事到如今她才了悟,易碎的不是愿,是你我。 “顾姐姐!你快过来啊!”石门后传来声音。 “顾弦望,那不是你认识的人了,快!” 岩石冰冷,那些觊觎已久的龙家人开始动作。 顾弦望捏着那只布囊,已然拿不稳军刺了。 她声音发哽,像是祈求:“龙黎,你…看着我。” 人间酷刑,不过凌迟车裂,与她心口这一瞬相比,却不过了了而已。 龙黎轻声说:“对不住,你许的那个愿,我攥了许多年。” “还是…舍不得它成真。” 巫离!你胆敢背叛巫族! 四方同响,群王威逼。 龙黎脑海白了一瞬,片刻震晃,才堪堪稳住身形。 “愿望……?”顾弦望怔然,手中军刺滑落下去。 同时,却又被龙黎左掌捞回,她转腕一甩,黑血泼尽,刃尖倒转,在二人身下,狠狠刺入自己的肚腹之中。 痛觉稳住了她的心魂,一口血自心头倒涌,她终于抬起头,勾起似叹似愁的一抹笑,不等顾弦望目光下移,倾身吻了过去。 如此,我身上一半的心头血,便都给了你。 禁婆骨虽然无解,但神血,却足以护佑你此生安宁。 唇舌相交,是冷冽,是血腥,是神明坠落,是红尘消绝。 “忘了我。” 她以额面相抵,掩去眼角滑落的一行泪,而后,退了半步,将顾弦望倒推出石门之外,金乌长鸣,依依不舍,却仍是收翼钻出,跟随着她一同离去。 它要引路,这是巫王的命令。 “弦望,别回头。” 余音未绝,石门已轰然闭合。 龙黎拔出腹中军刺,横臂挥去,殷红血色泼溅门上,她咬牙颂念:“神血为引,绝断地门。” 铿然一声,悦神剑插入岩面,随即,石门缝隙消散无形。 四下的岩窟幻境扭曲变形,还复回一片无光深渊。 她缓缓滑坐下来,背倚剑身,不由仰头,笑了一声。 “这一局,到底——是我赢了。” 周遭阒然无音,龙黎垂下眼睫,盯看着腹部的伤口一点点愈合。 从洪荒深处吹来的风,撩起她的散发,这里没有无挂无碍,清净自在的神明。 纵然是高山明月雪不折枝,荒天旷地里,她既渡不了世人,也渡不了相思。 第228章 相思 “呵呵呵呵……”黑暗中, 夫游捂腹长笑,嗤嘲道:“巫咸啊巫咸,你我妄活万年, 竟让个黄口小儿算计了去。” 他没料想到被禁婆骨浸染的血竟对巫王不起作用, 可惜自己费尽心机迫她饮血,到头竟是一场空忙。 “我没赢, 你也没赢,到头来,落得个归墟对看的下场,何其荒谬!” 巫咸冷眼觑看着五指,身受轮回殿所限,到底不如自己的神躯, 新王分出半数心头血, 本就导致了神识不稳, 现下囿困于归墟中,她们与夫游更难分高下。 “世间事,无非因果循环, 若非汝谋杀天神, 窃取天神血逆天改命,又何来此报?” “谋杀?”夫游歪着头, 放浪道:“人神各自为政,中原率军起义者伏殍万里, 为何无罪?” “天神便是神圣不可侵么?你又见识过多少次神陨?贰负谋杀窫窳(yayu, 四三声), 请你巫族相救, 最后不也只将它救成了个不妖不鬼的怪物,将那贰负钉入石山思过?” “凡至我死门处, 无一不是求死之神,他横竖是要死的,我为何不能杀?要怪就怪他废话太多,令我起心动念,凭什么巫族寿数绵长,我就要今日死明日生,日日如新,甚至不如一个凡人岁长?” “虽则你们隐藏了轮回殿之事,但既然巫王即位时便要接受旧王的寄生,那巫罗在世时你们不也是亲眼看着的么?我窃取神血如何?你们又能拿我如何?说到底,巫族维护的是神血,神就是神,永远都有豁免权,只要我一日为神,开启死门的权柄还在我手中,你们——就拿我毫无办法。” 许久,虚空中逸出声浅淡的冷笑。 夫游略一挑眉,讽刺道:“啧,年岁大了,连个新王都制不住了么?” 话音落地,并无回音,只换得又一声冷笑。 夫游眸色微变,沉下声问:“你笑什么?” 龙黎抬眼,碎发半掩着她的瞳子,锋利的锐光从中透出:“夫游,你很怕死罢?” “死?”夫游微微阖目,“你配谈死字么?” “死亡是老朋友了,万年岁月,暮生朝死,试问这世间还有比我更了解死亡之人么?” 龙黎轻捋散发,淡淡道:“所谓人神,虽为神,却沾了个人字,六欲七情八苦,俱不可免,天生你夫游,令你分化血肉,衍生族民,又令你暮生朝死,不受尘缘所困,死门承载众神之哀惘,你若长生,必遭反噬,看不穿的不是我,是你。” 夫游冷声道:“说得可真是轻巧,巫罗便没有教导过你,勿论天命么?” “托你之福,”龙黎道,“我便是这巫族中最为忤逆者。” “让我猜猜,那神血虽有延岁之功,却非良药,天神的命,也不是那么好承的。” “夫游,你纠缠巫罗百余年,所图不过女娲茧与扶桑树,机关算尽,就为了再为自己延长寿数罢。” “染指女娲茧,背负禁咒,窃取龙船离岛叛族,可惜,海外早已变天,夫游,亲眼见证神脉消绝,却又无可转圜,只能靠着这地腹苟且偷生,快活么?” 她轻嗤一声:“真狼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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