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亦非全知全能啊。 … 落叶了。 长生殿火光冲天,龙黎在山坡上瞥见扶桑树万叶飘零。 卝麓上空回荡着绵久不绝的铜钟声,她的心口倏然收紧。 族臣四散,慌促奔走,祀令穿过人群,扑到她的面前。 “旧王陨落,请新主即刻登位!” 龙黎微怔:“巫罗死了?如何死的?” 祀令面不露悲,毅然道:“旧王乃自刎而陨。” “郁垒,叛族了!” 叛族?缘何叛族?神门在此,他又能到哪里去?又能做什么? 龙黎不解:“我当如何?” 祀令道:“恳请新王再入巫王茧,得神血印刻,即位神荼。” “但巫王茧仍在长生殿中。” 祀令道:“我已令人取来,新王请先移步弱水。” 扶桑树下弱水池,万里一弯,深不见底,“而后呢?” 祀令不言。 郁垒叛族,死门无人继守,自古以来生死二门相倚而存,死门不应,生门不开,而郁垒千古仅夫游一人司职,他若走了,生门便也再无重启之日,她这个神荼便是即位,也只是空职。 何况如今扶桑树死,巫族血脉再无延续,今日根本不是旧王陨落,而是巫族绝代。 “祀令!不好了!” “何事慌张?” “郁、郁垒,在弱水池中滴了毒血。” “什么?那旧王的茧——” “旧王茧衣已碎,再不能入弱水进轮回殿。” 龙黎皱眉:“何为轮回殿?” 神族不是没有轮回么? 祀令咬牙:“即便是郁垒,私自染指茧衣,也抵不过禁婆骨缠身!” 无暇解释了,她下令道:“快,为龙船张帆,护巫王进阴涡避险!” “什么?” 侍者应道:“但巫王茧与悦神剑均不在我等手中。” 祀令远眺道:“无妨,巫影自会想辙,护圣物离岛。而今危亡之际,小节不拘。” “请巫王容量,暂入吾茧一避。” 龙黎微怔,巫族人生来仅有一只女娲茧,生死从一,若不入茧,便是魂不归乡,非王之人,不可擅动他人茧衣,她若用了祀令的茧,那祀令…… “不可,吾为新主,自与巫族同亡。” 祀令与侍者齐齐下跪,恳求道:“巫王不陨,神血不灭,扶桑万古,自有重开之日,仆下恳请巫王入茧,待到王主苏醒之日,便是卝麓重开之时!” … 狂风骤雨,黑海翻潮,无形边界两端,一面平静,一面汹涌。 阴涡迷雾混沌漂移,在灰雾的边界之中,突然撕开一道裂口,一艘渔船长驱直入,带进了翻涌的风暴潮。 龙船震荡起来,甲板发出吱吖的木哀声,不多时,船舷似与异物相撞,砰然间摇晃,她隐约听见有什么人掷上钩锁,铁链哗啦直响,不多时,足音落在她的船上,既慌促,又迷茫。 两个人,古怪的话音,她听不懂的话音,一男一女,似在争执些什么。 风浪声淹没一切,她还从未感受过如此大的浪潮,颠簸得人神思混乱。 甲板上的脚步声在周遭徘徊,而后木阶微动,颤巍巍地向往下,尘灰与鞋底碾绞,跨步,落地,在狭长的木廊,有人在翻动,撩起陈旧的华帘,上层涌入的海水将舱室的木板浸泡,踩动时有独特的声音。 有人靠近,推开了她的门。 又是陌生的说话声,聒噪,让人烦闷,令她无端想起曾经见过的人。 哐当一声,她的玉棺被撬开了棺板,湿气透过茧衣,一点点传递到她的身上,很奇怪的感觉,似梦似醒,她依稀记得一片火光。 昏沉的黑暗里,忽地刺入刀尖,冷寒的光撕开一线,她还睁不开眼,像是在噩梦中无端为人惊扰,浑身都蔓延着冷意,很难受,很痛苦。 声音更乱了,然后是手,有人的手碰到了她的茧衣。 女娲茧丝丝如针,天然护卫着巫族的尊严,谁若染指,谁便是渎神,为了惩戒觊觎神明者,扶桑树自会为其降下恶咒。 染上禁婆骨,即便不死,也会终身为巫族御使所追杀,王命至上,她的职责,就是护卫巫族的边界。 龙黎缓慢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一个冷冽,一个愕然。 她伸手扼住女子的咽喉,起身,跨出木棺,又将男人一并拖上了甲板。 可惜悦神剑不在她手中,审判无从见证,她是巫族新王,这是首次履命。 轰鸣雷电踞如蛟龙,狂浪颠涌,黑海一望无际。 男人脆弱不堪,只一甩手,便晕了过去。 她盯看这眼前的女人,觉得她的面目与自己记忆中隐约的人影俱不相似,她没有华服,没有冕冠,见王不拜,逢神不虔。 女人的眼神独特而令人着趣,遗世独立,有一丝与她相仿的清寒,更多的,则是野兽样的光,不,像母兽,母兽是不同的,狠辣,顽执,是不择手段守护幼崽的疯狂。 幼崽?龙黎微微蹙眉。 迟疑了一瞬,她用左掌轻贴住女人平坦的肚腹。 咚咚,咚咚,咚咚…… 很微弱的,又极为坚韧,那是另一条生命的心跳声。 龙黎说:“你活不了了。” 女人死死扣住她的脉门,似要以命相搏。 她想了想,还是松开了手,“禁咒入体,你的孩子也一样会得到标记。” 女人退后几步,护住自己的下腹。 还在寻兵器么?这女子,当真不驯。 龙黎瞧着她,既是探寻,又似审视——人族,以自己的身体为茧,孕育新生,如此狭小的肚腹,如何能诞出新子?若是剖开肉身,这样渺小的种族,焉能活命? 即便以命换命,也要繁衍,也要护紧腹中的胎儿么? 龙黎缓慢走近,她一面走,女人一面退,至到尽处,海水泼涌,浇淋得女人满身满脸,狼狈不堪。 你要死了,你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她心中蓦然现出一丝恻隐。 听闻历代巫王,都会倚坐在扶桑树枝上,倾听遥远的声音,她们说,那是颂愿声。 她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倾听罢了。 “罢了。”龙黎轻叹,“吾命千年,延你一瞬又有何妨?” 她猝然伸手,将女人捏晕过去,于指尖轻轻一挤,滴落三滴神血在她口中。 “巫族之威不容亵渎,世间禁咒无解,赐汝神血,以延时岁,你已注定不得长命,便望你腹中胎儿能得片刻欢愉。” “来日,吾自去取其性命。” 她将二人下放回渔船,松解钩锁,任由其随浪飘出阴涡。 龙黎转过身,倏觉意识昏沉,神血牵魂,是她命之所系,不能再浪费了。 她缓步迈入船舱,心脏却猛然震痛,脚步踉跄间,她翻滚下阶,木梯发出砰砰的巨响,龙黎虚弱扶倚,神智已全然混乱。 空气——阴涡外的空气变了,她压住喉颈,频频喘息,眼前光斑片片,几次站起,又几次扑倒,女娲茧被破,她强行苏醒本就虚弱,滴出神血是个极大的错误,她的身体无法适应这种新的环境,力量迅速流逝,带走了她的神识。 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舱室,在意识消逝的最后一刻,她唤醒了护卫龙船的髓蜂。 阴涡未闭,航向…已经乱了。 … 巫离,杀了她。 巫离…杀了她。 巫离!杀了她! 巫王司命,戍卫天威,你对得起手中的悦神剑么? 巫离——巫离、巫离、巫离…… 好吵。好痛。 面目飞速流转,或颦、或笑、或嗔、或哀、或怒,满眼都是自己的脸——顾弦望的脸——幼年的她,成年的她,她的正脸,她的侧脸,她昂首时,她垂眸时,她蜷缩时,她仰躺时,她不安时,她不舍时,一帧帧,一画画,像是没有尽头的胶卷,像是场放到海枯石烂的长片。 火色穹隆中,一条线,一道人影,视线长久凝固,定格她消失于微光洞口的发影。 杂乱柴屋里,轻声念,指尖微凉,眼睫颤动光影模糊,她犹豫许久不愿睁眼。 打马南山下,秋草连天远,霞光如泼,一眼万顷,目光中那条山道那么近,她无数次攥紧马绳,想逃走。 真抱歉啊,我本该隐忍,本该不触碰,但是弦望,记住我吧,如果这一夜,你能记住我,漫长生命里,我便算来过。 不安,恐惧,惶惑——但漫天星辰如海,那是比我更长久的光,若我只能陪你短暂一程,是否也能照亮些许暗夜? 庞杂的记忆涌入脑海,她感觉四肢百骸都在撕裂,悦神剑滚烫灼人,心口间血脉翻涌,而后,一点光,放亮。 巫王茧开,神荼即位。 纤薄的茧衣外,她听闻一声戾喝,“你算计我!?” 指爪袭来,她的手破茧而出,反扼住夫游颈项,识海滔天浪涌,龙黎的面色却凛然庄严。 “怎么,数千年来,汝都不曾知晓么?” “世上本无永生之物,亦无不死之神。” “夫游暮生朝死,巫族寿数延绵,多则,也不过百余年。历代巫王死后便入轮回殿,以巫王茧为引,重生于新王之体。” 夫游惊愕道:“你是……巫咸?” 她的神色倨傲,目光如视蝼蚁,万年神威于此,可见一斑。 “巫罗身陨,汝便以为天下再无人知悉当年真相?”巫咸乜看他的惊骇,“若非她——” 话语倏然一顿,脑海中似有别的意识正在挣扎,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 巫咸冷哼了声,抬手将悦神剑贯穿夫游心口,这一剑足够他缓上半日,“汝与吾二族之怨,且待慢慢清算,现下,吾尚有紧要之事。” 彻底斩断她的念想,履行巫族的天职,这件事着实拖延得太久,太久了。 夫游自剑刃脱出震落,一口黑血喷了满地,他紧捂剑口,五指微颤,咬牙道:“巫咸…巫族老祖竟然还活着,轮回殿、轮回殿!我谋算千年的局,竟为你做了嫁衣!” 神思芜杂,视界纷乱,她耳闻无数切切的音,心魂如坠渊底,漫天皆是俯视而来的目光,她们斥责,她们审判——巫王失德,妄动凡心,漠视神职,污我血脉。 历代巫王的面目环绕其上,每一张脸,都写着失望。 原来这些,就是藏在青铜剑上的秘密么? 即便藏身识海,顾弦望也已感觉心神巨荡,难以承受的威压,几乎让人魂飞魄散。 她唯一能识别出的只有彻骨冷寒,似万年不化的冰川。
272 首页 上一页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