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是,是街最西卖寿材的铺子。那间铺子开威年间便开起来了。” 张纵意沉默片刻,突然捂上脸,声音发颤: “寿材……好……好……好。崔大人,你早知道是不是?” 她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两下,转身离开布料商铺,一步一步地往街西走去。 街西头果真开着一家寿材铺子,店门大开着,柜台空无一人。 她走进去,四下无人,只有成堆的元宝纸钱,还有几口打好的棺材。 后院似乎有东西敲击的声音,张纵意推开后院的门,空地上正蹲着两个人在用钱戳给一堆堆的火纸打孔。 “段帅,江大人?你们……” “见过大人。”江希杰赶忙起身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来朝她拱手。 段典见她到了,一言不发地走进面前的柴房,拿出钱戳和敲棒:“都督恐怕知道了师姐的消息,这铺子就是上次崔师姐来九延城,托我买下来的。她早知道今日劫难,便早让我给你准备了打火纸的工具。” 张纵意接过段典手中一大一小两根木棍,蹲下身学着他们敲起散落的火纸。 火纸是黄色的麻制粗纸,摸上去很软却粗糙。她将宽大的文官服袖卷起,右手将钱戳按在纸上,左手拿敲棒敲在钱戳上,火纸上就有了一个铜钱印迹。 三个人没再说话,都蹲下身用戳棒来给火纸打印。 火纸上敲满印就代表是纸钱了,可以烧给逝去之人。 其实铺子里有的是现成的圆形纸钱,但三人都没有去拿。他们选择用机械性重复工作来麻木自己的悲痛,就这样一直从早晨敲到傍晚。 张纵意一页纸一页纸地接着敲,直到院中堆叠的火纸被敲完,她才站起身,脑袋阵阵晕眩。 “段师兄,仪式你来吧。我们三人送师姐她最后一程。” 江希杰的声音已经哽咽,他和张纵意抱起火纸站在一旁。 段典答应下来,他摘去胄卸掉盔甲。穿着单衣进了左间屋。 等段典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穿上了做法事用的黑色法袍,腰间系着白色腰带。段典双手捧着一身崔怀谦曾穿过的蓝布长衫,神情肃穆地踏斗步踩九宫方位,边走边喊道: “敬祈神灵,德远光明。圣帝秉政,治育群生。” “天讫凡命,吉凶按令。功赏过惩,登坛受封。” 江希杰则是从屋内找出火盆来,用油灯引燃了一叠火纸扔进去,将盆放在段典脚前。 段典示意江希杰往里扔火纸,后者不断分出手中的火纸丢进盆中。段典改用右手托衣,左手前伸两指并拢,双目圆睁高声喝道: “起,起,起!” 本来被火纸盖住的火苗猛然间窜出,火苗红色的外焰周围包裹上了薄薄一层的青蓝色光晕。他将手中的衣袍往盆中扔,宽大的衣服直接盖住了火盆,但火苗只被压下去一瞬间,便将衣袍烧穿挤出来。 段典围火盆歪歪斜斜地走步,将双手有规律地举高又下落。他声音放缓,似从九天飘飞而下。段典边绕火盆走边吟道: “接—呵—” “引—呵—” 江希杰不断朝火盆里扔进火纸,盆中火苗却不变大也不见小,晃晃悠悠地在盆中间立着。 张纵意麻木地看着两人的仪式,也走上前去帮江希杰往里添火纸。 “接—呵—” “引—呵—” 火苗依旧在燃烧,但两人手中的火纸已经快要烧尽。江希杰扯了扯张纵意,示意她后退一些。 “驾风入天门喽!” 段典朝火盆深深鞠躬,双手抄底往上撩袍,至腰时在胸前变拱手行礼。随后他右手捋顺法衣下摆跪下去,将头磕在正前交叠的双手上。 忽然刮起来一阵风卷向火盆,火便借风势猛烈大起,烧的火纸噼啪作响。江希杰便将手中的纸一把丢过去,张纵意也跟着照做。 风卷起火纸,数十张黄色的纸在风中飘荡又被火焰吞灭。飞灰借风攀高,似乎摇摆着要上天。而盆中已经堆积的纸灰却被风吹的四面八方飘荡,如灰雪般在院中纷纷扬扬,洒落在三人的头上肩上。 “崔大人,此去天门,祝你一路平安。” 张纵意仰脸看向半空中还在往上飘的纸灰,在心中默默地祈愿。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泪水这时才不受控制地滴落。张纵意眨着眼睛望天,厚云遮蔽了仅存的几丝光亮,天已然黑透了。 段典从地上起来,朝火盆拜了三拜。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柱香,引燃后用左手将其插进盆中。 “张大人,奠礼已经做完,请回吧。” 段典毫不客气地对她下达了逐客令。 张纵意在原地愣了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冲两人拱手,便转身离了院子。 “大人且慢。” 正当她准备上轿时,江希杰匆匆追上她,将一封信函塞进她的手中。 “这是?” “师姐当时受刑之前嘱托给我的信,让我务必交给你。” “好,江大人。”她收了信同江希杰告别,“多谢,多谢了。” 她躬腰钻进了轿子,闭目养神。 “大人,到府中了。” 张纵意睁开眼下来,等候在正门口的廖惟礼连忙跑下台阶上前迎她。 “怎么了?” “殿下一直在等您回来。” “知道了……派人传话去,让她先用晚饭。”张纵意生硬的语气才软下来,“我去书房,你在外边守着。” “属下遵命。” 张纵意进来书房坐下,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 信封中写“张纵意亲启”字样,她想起去长京之前崔怀谦与她临别所赠之言,不免涌上伤感之情。张纵意用力地眨眼,深呼一口气,拆开信件开始读。 纵意: 无须替我有何怨言,其实昨日廿日晚,我便知晓了我的下场。 我自先帝开威十五年师从天师无咎,于玉屏山巅研学。玉屏山巅乃吾师得道后修心之所,故四时不动,景物亦不变。师徒几人奇山之上论道养性,不拘礼节,颇为自在。只是每每谈至西北形势时,师父常默默垂泪。 我居玉屏山便是十年。当初上山之时,西北尚未改路划州,边庭未稳,以至百姓常遭北胡毒手。我最初以为吾师念边庭百姓疾苦,便暗下决心,不求富贵,只愿去西北扫荡北胡。 宣仁三年,幸得陛下召见,使我于太常殿问政对策。当日旨意未发,我便因之起卦。象曰:“君臣一心,地天泰。”果不其然,第二天我便收到调我去西北的圣旨。 初至军营便遇战事,狼烟过后我见尸横遍野,死者相籍,这才知道:有平定天下的抱负不足为勇,志向远大不足为贵。边庭为常起大兵之地,人命贱于草,人血多于水。想起师父常讲人之道与天之道的区别,我这才真正明白师父因何垂泪—非念众生疾苦,而叹人道兴盛,天道式微。 人道者,愚民,弱民,驭民之术也。吾师曾言,人死后寿衣内须穿一红衣,如此一来,当亡魂至剥衣亭,剥衣小鬼剥至红衣,误以为是鲜血,便不再脱。可使其留得一件贴身衣物,不至于赤身受苦。如若使阴差见得人间剥衣,剥至流血非但不止,还要敲骨吸髓,甚至连残渣也嚼吃入腹,恐会感叹阳间之官吏苛于阴间鬼差,阳间之时日苦于阴间地狱,酆都城实为凡人好去处罢。 天道者,损有余而补不足。可其茫茫渺渺,又岂是常人所能寻见?我虽只窥得微末,但也知晓原来日升月落,春盛冬衰,水火煅炼,众生妙演,无分高低,皆为天道之体现。古来多有以“杀富济贫”旗号替天行道者,不过是从劫民变为掠富,供己享乐而已,未见有人躬行天道。 一日吾师信至,告知我握天道者就在西北四州,我连卜三卦,结果皆指你。正遇凉王叛乱,敌重骑趁机突袭永城,下野一战你献巧计取胜,我便认为你是其人。我将你的信息悉数报给师父,师父回信却言此人应为女子,我半信半疑又卜三卦,结果仍坚定不移,我本以为结果有误,吾师却特地回信言无误,嘱咐我多多留心。 我愈发疑惑,像我这种窥道之人,尚且能断情抛念,吾师身为得道之人,心性乃是坚若磐石。若你真为执道之人,女子之身,又为何会心悦于常乐殿下?这同凡人有何两样?直至昨晚殿下离开西昌,我便收到师父第四封信。信上字笔画简略,我全然不认识,你却能顿悟,必为吾师所言中执道者。 纵意,想你读至此封信时,我已命丧黄泉。私自阻碍执道者,我当即便断出我的下场。望你切记,我身死之事为天罚,万不可强加于他人,否则必至人祸。 我只恨未能随你去长京,听你与吾师论道。秋未觉,月已入冬,鬓未霜,魂断凉州。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只愿百姓衣食温饱,不再遭受战乱。盼人道回初,天道兴盛。 虽死,终无悔也。 宣仁十九年冬月十二日晚,崔怀谦敬禀。 张纵意眼含热泪,双手颤抖着将信叠好放在桌上。她提起茶壶倒水,一杯水接一杯地喝,水喝完便饮酒。先用杯酌,再用壶倾,最后抱坛痛饮。 “老廖,给我拿盔甲和昆吾刀!” 水喝完饮酒,那么酒喝完呢? 该饮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滕王阁序》王勃 张纵意:苏矩你给我等着,我必杀你!
第49章雏凤声清 张纵意觉得有股郁愤之气充塞胸膛,她怒火攻心,摘掉了头上的乌纱帽狠狠掷在地上。 “老廖!廖惟礼!” 她等了一会,再也坐不住,起身开门要出府。 “你去干什么?” 苏云琼正要进门,便看见怒气冲冲的张纵意。 “我去杀—” “杀谁?你告诉我你要杀谁?”苏云琼提高了声音,“去年在九延城商讨作战计划时,你忘了崔大人跟你说的什么了?” ——你不能被它影响! 崔怀谦振聋发聩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张纵意躁动的心渐渐冷下来,她整个人像是泄气的皮球般蔫下去。 苏云琼进屋将门关紧,拉起张纵意的手带她坐下。张纵意低着头双手撑住膝盖,她死死咬紧牙,五官要皱成一团纸。 苏云琼帮她捡起地上的官帽,拍了拍上面沾染的浮土放在桌上。她看到了那封叠好的信,便展开默默读起来。 刚刚廖惟礼慌张去找她,她就知道张纵意为何发怒,大概是有关崔怀谦的事情。看完这封信后,苏云琼眼鼻酸酸的,这般赤诚之心求道人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即使为旁观者,她仍旧情难自禁,何况是身处局中的张纵意。 她走到张纵意面前,拉住她的手:“我大概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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