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混在大量雨水中,颜色被稀释的几不可察,但温度却仿佛高的骇人,苏云琼的鞋子尖刚刚触碰到一点,便使她从恍惚中惊醒。她低呼一声,伞掉落在地,下一秒苏云琼便死命扒住马车,狼狈地爬上去。 张纵意忽然直起身子仰头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像是展示自己的底牌。这使得黑衣人们心中警铃大作,纷纷散开举起武器都摆出防御姿态,警惕地看向四周。 她持刀在雨中放声大笑。 这一动作让这些黑衣人的神经更加紧绷,难道这种逆境,她张纵意还能耍出花招来吗? 可是并无什么奇迹发生。 张纵意仰头望天,雨下的越发密了。 突然听得一阵马蹄抖动,原来是拉车的黑马调转了身子。马儿低下头朝回去的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发出一声不舍的嘶鸣。 “好麒麟!”张纵意勾起嘴角冲麒麟马伸出大拇指,背过身大喊:“走吧!走啊!” 苏云琼知道,后半句话是张纵意对自己说的。 听张纵意话毕,黑马麒麟朝她哀声嘶鸣一阵,便撒开四蹄,带着惊魂未定的公主殿下朝着回去的方向狂奔。 “还想跑!”为首的持弩黑衣人突然偏身抬起右手,一支利箭穿透雨水,呼啸着射向还未钻进马车内的苏云琼。 张纵意看到黑衣人侧身抬弩时脸色便沉下来,于是将左手拢在腰间,当□□射出时她随即弯指弹出一枚火石。 火石飞快地追上□□,狠狠打在箭头上,火星飞溅,发出刺耳的声响。这使箭微偏原来的轨迹,最终□□擦着马车向右深深钉在地上,箭杆仍在细雨中微颤。 “莫管那人!所有人围拢,杀了张纵意!”为首背双刀的人拦住正给弩机拉弦的黑衣人,示意他放马车离开,随后众人彻底散开成圆形将她死死围住。 果然! 张纵意眯起眼睛迅速一扫,黑衣人们全部都围堵在自己这边。她心底冷笑一声,这帮愚忠的黑衣人果然只是来杀自己的,没人知道马车里坐着的是安国的公主! 好啊,太好了。 她本是个惜命的人,若是放到以前面对这种必死的局面,张纵意肯定会不顾一切地逃走。可自从西昌一战后,她明白了:要想守护边境的百姓不被外族人欺辱,必须要比他们更狠! 她希望能用自己的鲜血,让长京的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真正明白什么是边关将士的气节! 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可惜……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没死在西昌城,倒是今天要折在思摩的这些亲兵手里了。 走吧,走吧,快些走吧。 苏云琼,我以后可能再看不到你了。 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张纵意吐出一口气,彻底安下心。她重振精神仰头张大嘴,将掺杂雨水的寒气深深吸进肺里。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恶战。 此时的雨声如同激战中紧密不断,重重擂下的战鼓声,雨下的越来越大了。 “来!” 张纵意心中腾起兴奋,她握刀的双手在铺天盖地的冰雨中热的发烫,既然是最后一战,那就让她好好表现吧。 将昆吾插进土中,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甩去被雨水浇湿的外衣,露出衣内的黑色软甲。 “放箭!”持弩黑衣人喊道,随后上箭抬弩。 她才发觉,黑衣人竟是交叠着围成两圈。里圈的黑衣人听令齐齐蹲下,外围的黑衣人则整齐划一地同时抬起右臂,上面绑着精巧的弩机。他们扣动弩机的开关,数只□□从四周齐射向张纵意。 □□箭头在雨中依然闪着暗光,这箭上淬了毒! 听着四周响起的破空之声,张纵意拔起昆吾刀在大雨中迅疾挥舞,搅乱了雨声箭声。昆吾刀的残影所至,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纷纷折断,掉落在她的脚边,溅起点点水花。 “跟我冲!”背双刀的黑衣人迅速拔刀,刀尖透过大雨直指张纵意,随后一个大踏步向前疾冲。 外圈的黑衣人朝后退步,里面蹲下的黑衣人纷纷站起举刀,带着必杀的决心冲向她。 张纵意踏水舞刀,昆吾带着雨水的冷意接连斩向黑衣人,她在倾盆大雨中怒吼,声音如同刀锋,割裂开大片连绵的雨幕,使每个带着她血气的字都清晰传入苏云琼的耳膜。 “孰谓吾死,凛凛犹生!” 坐在马车里的苏云琼忽然想起这句话了,经历西昌城那传奇一战后,张纵意在治兵所醉酒时曾对自己说过,有位叫辛弃疾的先生祭拜他的朋友时所写下的一副挽联: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张大人,这副挽联怎么了?”那时苏云琼只当这是一副普通人写的挽联罢了,并不明白张纵意为何要提。 “殿下啊,这副挽联很重很重。”张纵意虽然喝的晕乎乎,可听见苏云琼的话还是朝她瞪眼。张纵意握紧双拳睁大眼睛朝半空挥舞,又放下拳头低声有些羡慕的说:“要知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啊!我羡慕这样的精神。这是将一个人一生的豪情壮志,都承在这四句话上了。” 到死还心如铁应该是怎么样的精神?她那时候还不明白。 在苏云琼的意识里,死应该是个可怕又遥远的事情。 但苏云琼现在明白了,这人现在的心正像铁石般横着,自己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张纵意正执昆吾刀,蘸着敌人的鲜血为她自己题写下这句墓志铭。 “孰谓吾死,凛凛犹生!” 耳边还回响着她这振聋发聩的话语,苏云琼在想,她是什么时候给自己作下辞世诗的?是永城,还是西昌城?或者……是她刚入行伍的时候? 话死生语别离,身殒心存天下气。张纵意怕是早早给自己作好了挽联,她苏云琼却只从里边听出来了醉意。 苏云琼早些时候并未预料到这已经注定的结局,所以当它到来时便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心里酸涩难忍,泪水比马车外的雨更先一步打湿了双眼。 “麒麟回去,回去,回去啊!”苏云琼一把扯开车前帘,带着哭腔对着马儿声嘶力竭的喊话。 麒麟马一直没理她,它依旧忠诚地执行着张纵意的命令,全力朝着天水城的方向狂奔。 车前帘被她紧紧攥着,云层中的闪电明灭,一瞬间照亮车内。马车里再看不见来时那人的笑,从车外钻进来的只有骤雨寒风。 灰云堆叠,云被遮月,风雷咆哮,树林战栗。一瓢雨泼落车顶,雨水四溅,散如断线珠帘。 苏云琼跌坐在车里,弯腰掩面而泣。 许是她又哭又闹惹恼了麒麟,马车过弯时突然硌到一块路边石,右轮腾空,苏云琼始料不及便朝左跌去,脑袋重重撞到木板。她又气又急,心如刀绞,竟是两眼一黑,歪头昏过去了。 马车行进在颠簸的路上,苏云琼的身体时不时随着马车晃动,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不消多时车便出了树林,马蹄踩水声在雨幕中渐渐清晰,兵刃交击声、惨叫声、吼声,杀声渐歇,铁与血渐离一人一马远去。 空天阔地,这雨下得正紧。
第51章“追之不及” “娘……娘……” 苏云琼是被耳边的呼喊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将军府的屋内。纪舒絮趴在她的身边小声喊她。 苏云琼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末将秦正山求见殿下!” 听出屋外的风雨声中透出秦正山的声音,她立刻拍了拍纪舒絮的手,示意她开门让秦正山进来。 纪舒絮急忙跑过去将门打开,秦正山甲胄齐全,冒风雨一脸疲惫地跪在门外。见眼前的门开了,他将腰间宝剑解开,又摘掉头盔放在地下,甩一甩身上的雨水,才拿起手边的东西走进屋内。 “秦将军免礼。” 苏云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秦正山双手捧着的东西。 她怎么会不认识呢,被秦正山托在手上的是张纵意从不离身的昆吾刀。 “末将无能,只找到了张大人的衣衫和佩刀。林中尚有十几具尸体,却都非张大人。” 苏云琼僵硬地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去。 “末将已给廖大人修书一封,请他派兵接殿下回雍州。如今城中还算安全,请殿下在此暂住。” 秦正山给她磕了头,将被雨水浸湿的刀和衣衫放下,小心翼翼地退出屋子。 纪舒絮仔细关紧门,不让风雨潲进来。她走到苏云琼身边喊了她数声,苏云琼才缓缓将头抬起,眼中通红一片。 “娘带你回雍州去好不好?”苏云琼将纪舒絮的小手拉起来,勉强对她笑着说。 “好。”纪舒絮干脆地答应,却看见苏云琼的眼泪落下。 她急忙拿出手帕将苏云琼的泪水擦干,苏云琼一面说着无事无事,可眼泪却越流越多。 “娘,爹爹……爹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纪舒絮此时已经明白秦正山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说完便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巴,泪水充满眼眶。 “傻孩子,怎么会呢。”苏云琼将她眼角的泪擦掉,“你爹只是贪玩儿,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苏云琼扬起嘴角,绽出笑脸,“她说了,你自己把书读完她就回来了。” “我这就去读书。”纪舒絮来了精神,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走到书桌前开始认真地读书。 苏云琼失魂落魄地捡起张纵意的衣衫和昆吾刀,她将衣衫摊开搭在座椅上,雨水便顺着衣边滴下。 她抱了一会儿昆吾刀便觉出来这刀硌手臂难受,苏云琼想到张纵意要时时刻刻握住这刀,心里就忍不住地为她心疼。 “舒絮在认真读书呢,外面还在下雨,你可要早些回来。” 苏云琼垂下眼轻声说。 雨声中忽然有惊雷炸响,桌前读书的纪舒絮被吓得浑身战栗。她稳了稳心神,扭头看向门口,不知道张纵意会不会在下一秒推门而入。 可惜她足足盯了十秒,还是没看见张纵意的身影。纪舒絮失落的回头看了看书,自己只读完了五页,这本书尚且有两个指头这么厚,读完怕是张纵意回来也要浑身湿透了。 她偷偷摸摸地翻至最后一页,学着早间张纵意那样大声念出来: “关关雎鸠啊,在河之洲啊, 窈窕淑女啊,君子好逑啊。” 苏云琼听见了纪舒絮的读书声,她趴下身子将脸紧贴昆吾刀的刀鞘,因此分不清楚鞘上面的到底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她死死地咬紧嘴唇,好让溢出来的呜咽声小一些,再小一些…… 风雨依旧。 雨连着下了三天,直到六月十六这天才放晴。廖惟礼带着五百兵日夜兼程,风雨无阻。终于在七天后的午后到了天水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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