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父住在这里吗?”闻山白问道。 “没错。”温起点点头,而后快跑两步,抢到前面敲门。 没一会儿,从门里出来一个小女孩,看样子也是道观里的孩子。 她一见温起,先是高兴地跳起来求抱,等被举起来转过几圈后,脸上又露出一点难过。 只见她伸出手,轻轻地摸着温起刚刚摔地上磕出的淤青:“温师伯,你又被谁欺负啦?” “嘿嘿,哪有人欺负我,这次真是自己摔的。” 小女孩却不接受这个说法,埋怨道:“你别老护着道尘师兄,一定又是他不讲武德,偷袭你的。哼,不就是比我大几岁吗,等我长得和他一样高,一定替你打回去。” 温起忙笑道:“哎,可别。像你这么聪明的,老跟他们计较做什么。整天学些好勇斗狠的东西,现在又不是靠力气说话的世界。那些功夫练就练,强身健体够了,有空啊,还是多看些书,知不知道?” 小女孩便不和他分辨,点点头道:“好,师祖爷爷也这么说呢。我以后就跟他学,要是道尘师兄再惹事,我就用大道理说死他。” “哈哈哈哈,也不是这么个道理吧……”温起这才欠身,轻轻将小女孩放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看着那一大一小,温馨感人的样子,闻山白似有些伤怀:“温道长虽然是个出家人,可论起亲情天伦,红尘中人又有多少能及他三分呢?” 闻山白说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的阿极。 她这话原本无关痛痒,只是一句外人的感叹而已,可在看到阿极脸上一闪而过的黯淡神色后,她才意识到了什么。 是啊……好像还有个问题,从来没有问过阿极。 她既然出生在河梁,那么,一个原本可以健健康康、按部就班活着的孩子,为什么要自请成为“时间之海”计划的第三志愿者呢? 为什么?宁愿自己原本的记忆被完全无关的记忆干扰,宁愿接受身体上可能出现的一切风险,要去继承别人的记忆?仅仅是因为从前和朋友说的那句无忌童言吗? 难道她是想告别自己小时候的经历?那么只属于她本人的,无关于清的从前又是如何的? “阿极……”闻山白轻声唤了一句。 阿极仿佛从回忆中走了出来,于是和带着小道今离开的温道长挥了挥手,从肩上拿下背包,看了眼闻山白,只道:“走吧。” 闻山白愣了愣,才跟上她的步子。 眼前这个地方确实是个偏僻安静所在,进门之后,入目便是一棵参天的大银杏,少说也有几百年的树龄,现在光秃秃的,更有几分苍老遒劲之感。 而她们要见的老人还穿着厚厚的棉衣,盖一条大被子,躺在木椅上,没有醒来。 阿极在板凳上坐下,拿出电脑、光环读取器,并打开用于整理记录的文字稿。如果可以,她想从自己的记忆、陆芊留下的光环还有老人的讲述中,整理清楚当年的故事,了结一段心愿。 而这时候,闻山白悄悄解下了自己的发绳,照着燕关雪的样貌,重新绑了个高一点的马尾,等阿极收拾好东西后,伸出手去,向她要了一根黑笔。 阿极奇怪地抬起头来,便看见闻山白打开手机前置相机,在眼尾处画了一个只有燕关雪才有的痣。 那一瞬间…… 仿佛今天刚检完票的首位游客从闸口往后退去,握在手里的票还完好无损;前几日落下的雨雪往天空而去,重新变成了云;每一朵蒲公英都逆风聚成一团;每一条河流都循着自己的源头而去;火箭落地;飞机倒行…… 一直退到上世纪初,退到那个色彩黯淡,还依稀泛着枯黄的岁月,将那张面孔带到了自己眼前。 “……还像吗?”闻山白低着眼睛,没有直视她。 “这又……何必……”阿极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 闻山白摇摇头,接着道:“我想认真听完这个故事。无论它是什么样的……直到现在,明明是带着相同基因编码的人,我却对燕关雪一点也不了解。而你,原本并没有责任,却已经带着那段记忆走了那么远…… “带着不为他人所道的过去,活了这么些年,多么悱恻煎熬啊……可想来这个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陪你听完这段故事了。 “你总不爱笑,就算笑了,也是淡淡的。如果能就此理清这段过去,以后可要开心一点才是……” “……” “像你说的,这些不单为你一人,是我自己很想知道,那个给我以时光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嗯。”阿极一直看着那张熟悉的,却比记忆更鲜活几分的面孔,可对方一直低着头。 闻山白咬着唇,依然害怕着什么,比如自己这扮相不那么像,没法堂堂正正地陪她听完这个故事。 那时候,一束淡淡的阳光破开阴云,从树枝间落下来,落在老人身上,老人终于睁开了眼。 几乎醒来的同一时间,他的目光一下子就停在了闻山白脸上。 老人深邃浑浊的眼眸中有了一点微微的颤动,他一时分辨不出自己到底醒没醒来。 闻山白这才慢慢地将头抬起来,而老人的眼中也多了几分闪烁,只听他喃喃道:“燕……姐姐?你回来了?……” ----
第43章 【第42章】那年雾失楼台,翻作青丝暮雪(1) (1) 阳历1920年,或者民国9年。 或许也有人说,那是黄帝纪年4617年。谁知道呢? 但凡世道一乱,那些争着、抢着,证明自己才是新正统的话术也乱了起来,好像谁都有一套说辞,谁都有点道理。但是换成普通人,怎么也看不到它们的未来,只还记得,那个远走的年份,是个猴年,春节比往年来得都晚了一些。 也好像寂寥一些。 “当一个制度不能满足世间运转的需要时,往往还没有能替代它的新制度。老师,您之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都说了,在外面入乡随俗,喊我师父。” “您想当假道士,我可不想当小假道士。” “什么假道士,要不是世道乱了,从前那道观被土匪劫了,我能到处云游吗?你才从河梁出来两年,就知道什么是真道士,什么是假道士?” “反正我就是觉得,您不像道士。” 旧燕京郊外,有户独门独院的人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听说这儿原本是前朝某位公公的私宅。 但这公公位份也不算太高,宣统退位后,他更无出路,便偷拿了些字画古玩从宫里跑了出来。不幸的是,还没出手,东西就被强人给劫了,命也没保住。 于是这宅子,兜兜转转就落到了一个乡绅手里。 这地方太偏,虽有那么一两亩地,也不是好地,水利条件更差,租给佃户都没人愿意种,就一直空着,空了很久。 那乡绅要这块地,倒不是脑子有毛病,而是他有个爱结交江湖朋友的坏习惯。乱世之中,寻常人靠不得朝堂,也就只能指望些江湖道义。 所以这宅子到他手里没几年,就来来回回住过不少到燕京暂居的朋友。或读书人,或商旅,形形色色。 再比如现在,来了一个名字叫萧道尚的坤道,领着一个年岁刚满20的姑娘,住了进来。至于那姑娘的名字,便是燕关雪。 那坤道看上去和一般道士没什么分别,一身青蓝色道袍,又值不惑之年,给人的感觉总是淡淡的,又像什么都看得透似的。 但那姑娘,却有些特别。 单从样貌来看,她就不像这个国家的土著。说她生得白净吧,不是地主老财家的文弱闺秀,说她有些力气吧,也不是生在农户人家的苦命孩子。 平日只穿着棕灰对襟短衣,蓝灰长裤,和一些地方寻常农妇的打扮没太多区别。但她不梳发髻,只爱随意绑个短马尾,自有几分精神在。 今天太阳挺好。 小小的院子里,山桃也长出些骨朵来,眼看着天气就快暖和了。 燕关雪从早上开始,就在屋内的几个木箱子边收拾着什么。看时候不早,便从里面挑挑拣拣,搬出小几罐酒,朝里屋的萧道尚问道:“老师,您说的,是明朝天启年间的那几罐吗?” 在里屋的萧道尚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从外面只能听见几个大筛子翻来翻去的声音。她随口应了句:“卖去吧,也就它们了,你要拿再早年份的都没人信。” “可是老师,我还是不明白,人要不清醒可太容易了,怎么还要喝酒?” “怎么说你才出来没几年,不知道这外面的事呢。剥夺他人清醒思考的权利这种事啊,只有在河梁是违反公序的。一旦到这外面,人心通常比理智来得要重。他们有的是苦,有的是妄,选择不清醒时,通常还快活一点。河梁一开始也不想选酒,可谁让有时候,它比黄金还要保值呢?” “既然如此,酿酒囤酒也是河梁一千年来的老行当,可为什么,现在又只从旧库存里搬,不再酿新的了?” “你别总在史官资料库里翻东西,有空也去看看研究者们的报纸才是。卖酒这种小事,原本就只是个赚钱的门路,换成什么都可以。现在最紧要的,是解决河梁全面供电和全球通讯的问题。有些研究者想得更大胆,已经在讨论用核能运转河梁的可能性了。” “您的意思是,在能源问题面前,其他经济手段都是杯水车薪?只要在能源上有所突破……” 没等她问完,萧道尚搬着一笸箩干草药从里屋出来,见她还杵在原地,“哎”一声道:“几点了?报纸扔你床上了,有空自己看。眼下还要挣眼下的命呢,快去快回,不然晚上没你饭。” “……哦。” (2) 燕关雪要去的那地方叫海王村公园,如今还算是个热闹地方。那边的集市从北边旧厂址搬过来也没多少年,所以还有些老人继续叫它琉璃厂。 世道不太平归不太平,它还是能依靠旧秩序开着。 燕关雪大致了解过这个国家的基本经济状况。社会结构呢,还是以乡村为基础,所以集市通常用来流通周边村镇的土产品,在工商业出现后,还成了分配外地城市工业品下乡的中心。 不过眼前这个集市嘛,多少有点不同,因为从最初建立开始,它就是个书籍笔墨瓷器的销售中心……而现在,似乎总有人在悄悄卖些别的东西。 咳,包括她自己。 但说到底,挣钱嘛,不寒碜。眼见着人流往来,她也挺直腰背,挎起篮子,装作气势很足的样子,走进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 万幸的是,她不用像这边普通商客一样租个店面或者摆摊叫卖,因为她那假道士……或许是真道士的老师萧道尚,早年就在此地行走过,所谓销售途径,也早给打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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