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那孩子抬头看看萧道尚的眼色,却嫩声嫩气说了句:“燕姐姐。” 萧道尚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解释说:“你不是不想当道士吗?没办法,我只能再收个正经徒弟了。以后呢,这小子就是我道门里的关门弟子,所以……你们平辈。” 燕关雪欲言又止,毕竟这事她确实无权干涉。 只有清知道,这家伙吃完晚饭后,还为这辈分之痛气了整整一个晚上,辗转反侧都没睡着,嘀嘀咕咕说什么迟早要找回场子。 ----
第45章 【第44章】那年雾失楼台,翻作青丝暮雪(3) (8) 最近想写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那些放在八角玻璃瓶里的,用作特别记录的铅制墨芯,消耗速度越来越快。 而堆在光环刻录机下的,用墨芯写就的纸质手稿,就没见少过。 滋滋的电流声一直没停,不断地录写着那些手稿,一页还未读完,燕关雪就又写完一页,放到纸堆上去了。 但刚刚那张,应该是近期最后一张了。 她在换季的忽冷忽热中着了凉,一整天,脑袋中都像有把带锈的钝刀,割着什么。 眼见黄昏到来,彤云漫天,她终于舍得放下笔,搬了椅子,坐到檐下。 门前有一只大缸,原本是用来装米的,但这世道也没有那么多米去装它。前段日子,萧道尚不知道从哪位邻居那里要了些好莲子,又挑了河泥河水,在缸里种上了莲藕。 眼下的季节,刚好是荷叶抽芽、探出水面的时候,一只灰褐色的大蜻蜓落在上面。低空中还徘徊着它的同伴,振动翅膀的声音就像某种精微机械在运作。 之所以有这种联想,是因为她还记得刚离开河梁的那段日子,也在某座更南方的山上遇见了一只蜻蜓。捏住它翅膀前的一瞬,那种脆弱但有力的震动触感,透过指尖,往心底传去,有些痒。 那时她透过蜻蜓翅膀往天空看去,一架诞生于本地的飞机正从头顶飞过。山脚下,望着它的人很多,眼中满是热切。 那时,萧道尚说,设计出这个机型的人已经在1912年英年早逝了,但他家乡的所有人都记住了他。 蜻蜓从燕关雪手中飞离,从那以后,每只蜻蜓在她眼中,就越来越像一架微小的飞机了。 当红云黯淡,第一滴雨从高空凝结,落在那片荷叶上前,那只蜻蜓就像算准了时间,追随着气流的动荡,在被打湿翅膀的前一瞬,轻巧而悠闲地避开了。 啪嗒,啪嗒。 一滴又一滴雨打在干燥多日的石板砖上,印出一朵又一朵水花。所有蜻蜓在同一时间无影无踪。 然后,只听得轰隆几声雷,雨点便连成一片,哗啦啦地泼了下来。 空气又湿又闷,但独属于暴雨的气味,还是那么使人沉迷。 清听见雨声,从里屋走出来。看她还坐在檐下,默默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将之拉进屋内。 “清清,我好累哦……” 燕关雪脸皮厚惯了,顺势就松开力气,趴到了清的肩膀上。 她原本还打算继续撒娇,手还没碰到清的腰,就被对方嫌弃地推了推,按在了里屋的藤椅上。 清抄起一条毯子,盖到她身上,还学着萧道尚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安生待着不要乱动。 燕关雪鼓起腮帮,皱着眉去看清。但反抗也就仅限于此,确实没再乱动。 她的头还是很疼,这会儿又有些饿,才想起萧道尚和她收的小道士来:“老师说她今天去哪儿来着?” 未免大雨进屋,清掩上了大门,转身又从大堂抽屉里翻出半节大蜡烛,擦了火柴点起来,插在那因入乡随俗而买的菩萨像前面。 “裁缝铺,给小家伙做两身未来几年能穿的衣服。” “她准备带那小子一起启程去湘北了?” “是啊,听说有故人来信,说云台观要重建,你病的这几天可能没注意,她老在收拾,说夏天赶路也方便。” “也是,那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啊……” 燕关雪叹了口气。 “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算到现在,我都还没全学会她的做饭手艺呢,以后一段日子里,怕是吃得就更凑活了。” 清拿起抹布,给菩萨像上落的浅灰擦了擦。 “你想学的东西总是很多,哪能面面俱到,再说……不还有我吗?” “……嗯。”燕关雪撑起头,看着案台上的烛火,烛火照着菩萨小像,照得那慈眉善目更显悲悯祥和了。 她默默往藤椅里窝了窝,又合起掌来,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念道:“大慈大悲的清清菩萨,请保佑我今生不要饿死,信女燕关雪……” 还没等她贫完,清已提了炉子上的水壶,倒了满杯热水,递到她眼前,一边笑着,一边给了她个“怎样才能堵住你嘴”的无奈表情。 (9) 初夏雷雨后的第三天,萧道尚便领着那个孩子,走在了出城的路上。 天下的路是天下人走的,谁也拦不住;可天下的路是天下人走的,谁都要去赶路。 老城墙下,杂草生长;南来北往,熙熙攘攘。 她不回头,大着声对身后十米外的人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身后的人也大着声:“您不早就知道我会跟来吗?” 萧道尚住了脚步,抬起头,似乎想将并不存在的半滴泪收回眼眶。 “莫不是——专门来气我的?” 那人却接着回答:“哪能啊——专程来送送您——再说要气——怎么也得等您安全到达云台观才行。” 她轻声一叹:“你要跟到哪儿才回头?” 这时,燕关雪已经跳着赶上来,转到那一老一少面前:“云台观啊。” 于是萧道尚脸上只有淡淡的笑意:“那你……跟清儿说过吗?一个人在那里,不要轻易出门?” 燕关雪将萧道尚身上的行李接过来背着,自顾自走在最前面:“说了,她又不像我,会听进去的。何况她现在也不比从前,寻常麻烦都能摆平的。” (10) 山高水长,一路风尘。 一行抵达湘北边境时,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那个前不久被取名为林道见的小男孩,被留在客店里睡着。林静山空,附近最高的那棵树上,只站着萧、燕师生两个。 她俩是来等那一伙四个的盗墓贼的。 时间也不差,上树不久,林子里就听到了动静。起先是打火石的清脆声音,接着一盏油灯亮起,就能看分明那些人的动向了。 这地界有大墓,萧道尚年轻时就知道。甚至她还知道这墓的具体位置,所以在客店发觉那伙人不对劲后,便做了来这儿的打算,也刚好就给她等着了。 燕关雪看见为首一人,拿出了一柄短刀,割破中指,滴了几滴血在墓碑上。而刚刚那盏灯,被另一人移到西北角一棵树上挂着去了。 “心头血镇墓,西北角掌灯,还挺讲究。”她用气音说道。 萧道尚也看到了那番景象,问道:“你先下去还是我先下去?” “自然是我啊,我可没本事在树上打个石子就熄掉那灯,论吓人还是您专业。” …… 这一夜像往常一样宁静,至少对于林道见来说是的。 他到底是个小孩子,整日里赶路,难免疲乏,所以一旦有床可睡,总会多赖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他明明听见房门开了,但就是不愿起来。可似乎又觉得,萧道尚和燕关雪这晚像是去过哪里,到现在才赶回来。 他装着睡,听到她们回来时说了些话,而后一整天,都能瞧见燕关雪在纸上写着什么。 先是萧道尚问了句:“你在里面看到些什么?” 燕关雪一边倒着茶,一边说道:“一个缺口,应该是前段时间下大雨,起了山洪,冲掉的,不然这些人应该也不会发现这墓。对墓主来说算是万幸吧,雨水把内室的布置都冲乱了,原本陪葬的东西不算少,可全埋在淤泥里,不留心根本不知道。” “他们就没摸摸看?” “没有,他们直接进了主室,首先瞧见的就是这个温明。墓主二位既已断了头,还共用一方温明,他们当时就觉得这里葬的不但是戴罪之人,还一定很穷,就以为不祥之地,没什么可捞的。加上您熄灯及时,那一伙儿给吓着,自然走得快。 “您是没瞧见,看着那灯的家伙下山时还把腿给摔断了,想必以后也不会再来吧。唯一可惜的,就是那地方的结构散了,被那领头的带出来的温明也放不回去了。” “你说这个盒子?……” “很特别吗?您是不是还看出些什么?” “没什么证据。可能就是这盒子上的画,让人觉得这二位主生前,大概琴瑟和鸣,充满着对未知事物的热情吧……” “诶,是吗?……可是不对啊老师,您半个出家人,怎么对儿女情长的这么感兴趣?” 林道见睁开眼睛时,看见萧道尚伸手敲了下燕关雪的脑门,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11) 云台山顶,山雾正浓。 所谓云台观,不过就剩一两间房屋,三四座残破的神像。 倒塌的旧址上,松柏苍苍。有一棵曾被压垮的,如今又从砖墙缝隙里再度伸展出新的枝叶来。那棵树上,还站着一只呆呆的喜鹊,没有叫,见人来也不躲开,只是转着头,四处打量着这个世界似的。 燕关雪看它发呆,自己也跟着发呆。 而萧道尚在一边,和一位被当地人称为“大善人”的老爷子聊着什么,大概关于重修宫观的缘由,或者所需人力物力一类。 等送走金主老爷,萧道尚不知不觉地走到燕关雪身后。燕关雪依旧在发呆,完全没发现她老师已经聊完了正事。 萧道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才对她问道:“死丫头,说好到云台观气我一气的呢?” 燕关雪这才回过神。 像是想了一会儿,她才不理解地笑道:“老师,您要不提,我都快忘了这茬了,哪有您这样自己找气受的?” 萧道尚背着手:“说吧,就想看你能有什么新花样。” 她摸摸后脑勺:“也不是什么大事,之前不是又有学生上街了吗,被镇压的过程里过世了一位老师,我把她家亲戚都没人愿意要的小女儿托清清接回去照顾了。” “然后?” “嘿嘿,小丫头而今七岁,说要叫我干娘,我便告诉她,原本还收养了一位弟弟,可惜现在要出家去,等她长大了,有机会再介绍给她认识认识,也算半个家人嘛。” 萧道尚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很不理解:“……你对辈分这事就这么执着?” 燕关雪又是一愣:“啊?不该执着的吗?……您就不生气的?亏我还谋划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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