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肠刮肚想着用女儿换钱,砸锅卖铁也要保儿子性命的父母,称不上半点可怜,只让何夕感觉可恨至极,该下地狱。 “……卖她的钱,用完了是吗。” 男人在她低寒的嗤笑声中哑然,浓浊的瞳仁不由放大,像面脏污的镜子,映出她万分鄙弃的神情。 “你们,活该。” 她以报警做威胁,逼男人松了手,再搡开挡道的女人,而后跑进附近的一间公共厕所,在盥洗台前止不住地干呕。 用掉半瓶洗手液,皮肤搓得失血泛白,她也没能洗净手腕上那股透骨的恶心感。 “时雨,我很差劲对不对?” 何夕摩挲着取下的纪念章,情绪低落地问。 “我给那个男孩捐了款,但有一瞬间,竟然希望他不要得救。他有遗愿,我却咒他死……这好可恶啊。” 她看了看泊在手心里的小白船,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把它戴回去。 “也许这种事以后会更多。时雨,我可能……做不了太久的代理人。” 时雨微笑着望她,安慰道:“做不了就换一份职业呗。” 何夕垂眼自怜,嗓音低不可闻:“可我什么都做不好,毕业就失业了。” 期末分数擦着及格线飘过,曾经的骄傲片缕无存。 “那就不想将来的事。”时雨缓声捞起她的目光,“想想你十四岁的时候,许过什么愿。” 十四岁…… 回忆像走马灯般流转过眼前,何夕沉思良久,开口道。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书店。” 她说。 “然后养一只猫,放一把吉他,买一屋子旧书和太阳的光。” 她打开备忘录,一笔一画地为自己的白日梦添砖加瓦,不禁勾起了唇角:“再有个小花园就更好了。” “种点什么?” “还没想好。” “那要不种洋桔梗?”时雨弯弯眸子,道,“我想我的墓碑前面,应该放点鲜艳的花。” 她说菊花太素,看久了总要生厌。 何夕噙笑颔首,欣然应许。 “到那时,我会带整个院子的春天,来见你。”
第72章 71 告别 步入三月的穗城,春天没能如约而至。 凌晨下过一阵雨,刚刚才停,天色仍暗得有些揪心。 单人病房,十二床,电子声取缔心跳,冰冷而规整,像丧钟长鸣。 一颗越冬失败的麦子睁开茫昧的双眼,决定再好好看看这个终究令她产生了一丝留恋的世界。 视线转动得很慢,一停一走,只挪了分寸,但她极具耐心,不舍得看漏任何一角。 房门开着一条缝,视角正对病床。门前地板上稀稀落落地留着水滴,大概是从伞面上淌下来的。 有人来看过自己,还在门口站了好久。 至于具体身份,她不得而知。 还记得小时候不爱午睡,当其余孩子都酣然入梦,院长妈妈便带着自己坐去叶影绰绰的梧桐树下读绘本,读一只离群的大象四处找地方露宿过夜的故事。最后一幅插图,大象拥着星河皎月与矮树鲜花,安详地闭着眼睡下。 当时她懂得不多,只纯粹觉得这个结局,好美,是她心之所向。 直到再长大一点,她听闻了象冢的传说,才恍然领悟其中的暗喻。 仿佛是为了回应那点稚朴的心思,在人生的旅程终章,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头孤象,独自远走,静待长眠。 可到底还是有人悄悄跟来了。 “时雨。” “说真的,你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过给我写信?” 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协议书一角捏出几道皱褶,她目光依旧逡巡在白纸黑字间,答得轻快。 “没有啊。”于心无愧,接着笑而反问,“那我们何夕后悔过吗?” 对方心虚得只敢回一个字:“没。” “撒谎哦。” “……好吧,双重后悔,等于不后悔。” 按理说,何夕怕死亡,她怕牵绊,她们本是全天下最不该遇到一起的人,却偏偏错轨交汇,不知不觉长成彼此的软肋,一路纠葛到今天,终要迫不得己松开紧握的手。 中庭的老榕树抽了新芽,她却被困在春风不度的病床上,形同朽木,愈渐枯槁。 “你猜,我能等到木棉开花吗?” 早前,医生下了最后诊断,说她至多不过三日。 三次日升,三次日落,枝头的花苞才堪堪来得及擦出火苗,哪里够开一树浓艳的红。 “一定能。”何夕将她刚扎好的雨天娃娃挂上输液架,勾指拨了拨布偶的纯白裙裾,如是肯定道。 或许举头三尺真有神明,那天下午的局部小雨,恰好落在她所在的方圆几里。 例行查房一过,她便擅自拔掉了输液的吊针,拖曳着残躯蹒跚而佝偻地挪向飘窗台,额角无力抵住吹透玻璃的寒,倚身靠坐着遥不可及的寥落雨幕,看哀的景,等想的人。 如漂泊无根的水藻,眼帘浮起又沉下,终为那个栉风沐雨的身影勉强留置暂时——孤行者明眸生光,一袭素衣,从容漫步雨中,与无数把匆匆赶路的雨伞擦身而过,像黑白照中不符常理的一抹异彩,自成孑然萧凉的一色。 好笨,又忘带伞了。 看来以后要在她耳边天天催才行。 她认真记背着身后事,想一如既往地趁着没人发现时躺回床上装睡,却无奈病情再度加重,下肢僵硬得一动也动不了。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偷偷下床。” 嘴上的责备非难是假,眼里的心酸疼惜是真,何夕自门外走来,脱掉水漉漉的夹克外套,挽高濡湿的袖子,一手揽腰,一手穿过膝下,将违反医嘱的病人打横抱起,轻放上床,处处照料妥当。 “你最近开始锻炼了吗?以前还做不到呢。”闻着旁人襟口沾带的青草地味,她忍不住对那个吃力而强撑的公主抱开了个玩笑。 这笑话水准很低,因为没人会为托起一张薄纸而自鸣得意。 何夕脸色淡淡按下连通护士站的呼叫铃,状似漫不经意地引走话题:“我今天在学校里采风,看到花快开了。” 她拿出照片给她看。 木棉花含苞欲放,亟待东风吹燃满枝红焰,仿佛有望在顷刻间烧遍全城,供人赏乐。 “时雨,你再等一等。” “我们把春天过完吧。” 她怃然思索回答时,护士进来加了一趟班。 淌入静脉的药物具备微量的安眠作用,她心有余而力不支,瞑目欲昏,就此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数股暗流拽她向深海,沉于阒寂无返地前,她听到身边仍有人不断低述,声音蕴着潮湿的涩感。 “花要开了。” “我们把春天过完吧。” …… 某一瞬,她忽然懊悔地想,她欠何夕的春天与仲夏,尚未立字为据。 可是已拿不动笔了。 倘若没有凭证,自己能记得去还吗。 白日向死而逝,身体如同一座被弃置的果园,正从内部一点点地蛀空,霉烂。 蜉蝣般短小的一生在眼前轮转几回,意识岌岌可危,几乎攀不住此岸,就快坠入河里。 她侧倒涣然的目光,看向因劳累过度而趴在床沿昏睡的何夕。 素来不信佛的人,这些天连轴转地拜访过市内的各大寺庙,替她祈了一次又一次的福,脚跟磨得破皮出血,却没在人前喊过一声疼,简直都有点不像她熟识的那只懒猫了。 呓语声枯涩低迷,听不清是谁的执念。 “骗人的……” “根本没有……” “……奇迹。” 灰云种下最深的阴影,屋里滴沥落起雨来,水漫一室,心脏迅速失氧衰竭。 夹着血氧仪的手指颤悠悠抬起,耗尽残余生气,对准近旁的额心缓缓地叩一叩,动作温柔而伤感,不至于惊扰梦中人。 “我已经见过奇迹了。” 那几不可闻的低喃里似掺着什么微薄而清晰的东西,像哭,又像笑。 “它长着你的样子。” 高架桥畅通无阻,商务车争分夺秒地朝着陷落的太阳一路奔驰,目的地是荒僻的海边。 “在这儿和她好好道个别吧。” 师傅含悲留下这句话,拂袖而去,背影映着如血的光芒,万分苍白衰迈。 鸟群飞旋低空,织成一张偌大的渔网,试图打捞溺水身亡的落日,却终是力所不及。 何夕坐在沙滩上,微微驼背,眼睁睁地望着夕阳的尸骨将远海染成石蒜花的殷红。 身旁,女孩垂头闭眼偎着她的右肩,表情安恬,好像只不过是太疲惫,需要睡一觉而已。前方潮水来来往往,不知何时会带走这条搁浅的鲸鱼。 耳畔海风恸哭,她空前地仿徨无措。 即便做足心理建设,提前预演过眼下这刻的每一种分支可能,但当医院紧急下达病危通知书时,她却莫名丧失了定夺的勇气。 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让时雨得偿所愿,更想搏一线粟粒般微渺的转机。 私心杂念横在心头,她怎么都做不出决定。 最终,师傅接过了时雨交给他们的选择权,代为签下放弃抢救的免责协议。 坐上车,与死神竞速,听着电台里放的凄离港乐,何夕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她苦苦奢盼的奇迹不会来了。 故事的开头,结局写得那样直白,她无力更改,却一味莽撞地跟着既定走向越陷越深,任何亲身参与的篇章,都刻骨铭心地镌写进了生命的自传里,悲欢相映,血墨相融,洇染余下的朝夕。 “致时雨。” “见字如面。” 寒浪涌来,一遍遍抹平何夕写在沙面上的字句,将其中缅想捆作信札,悉数寄向广袤的大海。 以写信的方式作别,不仅因为她愚钝、胆小,开不了口讲些离分与再会,更因为时雨说话语太轻,浮于浅表,她听过会忘。 “用写的吧。” “随便什么,你写下来,我绝对收得到。” 海阔天高,纸短情长,言不尽过往,道不完将来。 “时雨,去哪儿都好,别忘了回家。” 书成止笔,暮色焚云,何夕蓦然想起时雨曾在她这里寄存了一个愿望,而今当是归还的时候。 指尖轻颤捧住近旁的脸庞,她虔诚俯下已沦作清池的双眸。 余晖微凉,暗自吻别两瓣干瘪的唇。热泪灼过心口,坠入沙地的裂隙,随海潮退归湛蓝色的天国。 ——再……见。 在五十赫兹的相同频段,她依稀幻听见了那个孤独游荡的魂灵,不断向外界发出却始终无人接收的讯号。 何夕恍然晓悟。 原来不是不想说,而是人们都听不见声,只她是命定的例外。 须臾,再回神,汩汩浪声彻底掩埋了悄寂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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