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一院的晦涩爱意,被人悉心照料呵护,在每个春天无声告白。 置身此景,且听风吟,她拍着拍着照,不知为何竟有点想落泪了。 挂钟摆锤敲五下,昼夜已准备好交接班。 江蓠把看完的试读本放归原处,轻手轻脚地上楼,打算和前辈打声招呼再告辞。 她自楼梯口望去,何夕依旧待在书房——她已将围裙解下,发髻拆散,半坐半靠地倚着一面书柜,用一副有线耳机聆听旧式录音机“咔啦咔啦”放的磁带。 长发凌散辅以表情淡淡无澜,显得人气质愈冷,但眉眼只要稍微曲点弧度,整张脸便柔润活泛起来,像天空云销雨霁,现出彩虹。 察觉到江蓠探头探脑地靠近,何夕稍稍仰头,摘下一边耳机递出去,和颜悦色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听。 江蓠腼腆地收下好意:“谢谢……失、失礼了。” “不会。”何夕贴心将磁带倒回开头。 录音的主角是一个年轻女孩,那温和的声音同何夕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谨以此诗,献给我最爱的,二十六岁的何夕……” 她徐徐地念起诗来,用情之深,具现在每处停顿,每个标点,甚至隐隐地含着一点哭腔。 江蓠蹲在那儿默默听着,魂全然是找不着北的状态,好似谁人酿了一罐蜜酒,往她耳中缓缓地倒,酒香熏得心肝肺腑一通烂醉。 “生日快乐。” “明年我还会在的。” 录音到此结束,她下意识瞥向身旁——那双总含笑的眼睛悄悄漾了红,兜着些微涟漪。 “前辈。” “……嗯?” “她是你的朋友吗?” 何夕取出磁带,小心擦拭过后将它装回盒子,收进书柜,按编号列入最上层一排。同样的录音带还有好几十盘,编在“二十六”之后的暂未拆封。 “她是我的玫瑰。” 何夕说话时,明明在笑,可江蓠却觉得,这是她今天在前辈身上见过的,最悲伤的表情。 分别之际,江蓠冷不丁问道:“前辈,你还认识别的叫‘江蓠’的人吗?” 正要帮着开门的手应声顿住。 “为什么这么问?”何夕侧眸,脸色略显讶异。 江蓠吐吐舌头,抖机灵说:“我刚才瞎逛的时候,看到墙上裱着幅很漂亮的素描,画家跟我同名同姓。” 书店进门最显眼的位置,不随大流搞个招商引资的广告位,偏留给一幅画技尚可、画师却查无此人的风景速写,真不明白店主用意何为。 何夕似乎想到什么,扭头望一眼背后挂的画,再看回江蓠闪闪发光的双眼,笑颜平和道:“你喜欢吗,那画?” 江蓠不假思索:“喜欢啊!荞麦花,可是我除了大海以外最喜欢的东西了,逢年过节还会给自己买个几束呢。” 连旅行箱的箱身上都印了图案,她说的喜欢,确实不是客套话。 “既然如此……”何夕几乎是未经犹豫便取下了画框,大方道,“就送你吧。” 江蓠瞪圆了眼,一脸难以置信。 “送、送我?” “对啊。” “这,无功不受禄……” 趁她懵懵懂懂还没表意推辞,何夕手快地用泡沫纸打包好了画作。 “没事的。”她笑着说,“难为你大老远跑这一趟,就当带个纪念品回去。” 看着江蓠心慌意乱地跪下来开箱置画,嘴里机关枪一样吐着“谢谢”,她再一次无故施惠,口气照样轻松,像说一桩举手之劳的事。 “下个月银舟组织团建,就选去靠海的地方吧。” “我会向上边提议的。” 那一刻,何夕在江蓠心中的形象从“偶像”瞬间晋升到了“天使”。 用仰角看去,在粉丝滤镜的加持下,她周身仿佛圣光普照。 “前辈……”江蓠感动得露出个哭唧唧的小表情,有点儿搞怪,“你这样会让我舍不得说再见的。” 何夕猝不及防被逗笑。 “不说也没关系,该相逢的人,总会相逢的。”她伸手拉了江蓠一把,神色怡然,“只要你想,不论以何种形式,我们都能再见。” 可算是奇妙,炖烂了的心灵鸡汤由她说出来,喝着居然还蛮暖胃。 早春天气多变,清晨没下够瘾的那场雨此时又淅沥沥地折了回来。 客运车站离书店尚有段路程,何夕便建议江蓠把店里的伞撑走。 “不用麻烦啦。” 江蓠歪歪头笑,婉拒道。 她向屋檐外迈出一小步,仰头望纷纷细雨。 “我听过一句话,说是‘故去的人都住在云里,下雨时会再来看你’。” “打伞不方便他们认出我,所以淋点雨也挺好的。” 言罢,江蓠回身冲何夕招了招手,由衷谢过前辈一整日的关照,满怀欣悦地踏上了归途。 梧桐小道又一次迎来送往。 何夕久立檐下,目送江蓠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一般,踩着飞溅的水花,步伐明快而雀跃地走远。 耳畔雨声嘈嘈切切。 良晌,她垂下长睫,唇角半翘,顾自低语几句。 “又下雨了啊。” “……是你回来了吗。” 正低头整理着上架新书,她听见不速之客擅闯的脚步声。 “抱歉,我们今天不开门……” 何夕抬眸,定睛看清来人的相貌,面色旋即明朗,称谓带笑。 “师傅。” 斜风晦雨中,黄新鸿大衣翩翩,款款走入门,收拢长柄黑伞,搁在门边。 “近来可好啊,何夕。”他脱帽,捋着蓄长的胡子笑了笑,“自己开书店,还适应吗?” 年逾花甲的人了,走路久一点都需要拄拐,灰黑的眸子却仍炯炯如昼,不减当年风度。 何夕自觉搬来一张藤椅,请师傅落坐,说说笑笑道:“还行,不亏不赚,能养家糊口。只是欠师傅的房贷,恐怕得还个十年廿载的了。” 黄新鸿失笑,随口同她打趣:“那不然,回银舟再打几年工?” “……别,您可饶了我吧。” “呵呵,开个玩笑。我倒是想干到八十岁,但岁月不饶人呐。” …… 模范员工在关键上升期提离职,这事没几个人敢干,也没几个老总肯批。 因此何夕和黄新鸿递辞呈那时,特地写了一篇二十一世纪《陈情表》,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什么志不在此莫强求,记在脑子里倒背如流,铁了心说服师傅放她解甲归田。 然而这招后手最终没能用上。 师傅一面调侃“女大不中留”,一面利索地受理了辞职申请,同时当场签下房屋所有权转让协议,惊得何夕愣愣怔怔,谢也不是,拒也不是,两头为难。 “拿着吧,一点小礼,不成心意。” 他面目深沉温厚,像一位见惯了风浪的老船长,宽慰着即将还乡的水手。 “船要到港,人要上岸。” “而你一直是你,这点很好。” 何夕离开不久,黄新鸿也紧接着卸任了银舟最高掌权者的身份,退居幕后专注于公益事业。常年的日夜操劳与多地奔波,使得身体频亮红灯,他终于不得不退休,搬回老家杭平颐养天年。 “徒儿,你这儿备了茶水没有,为师鞍马劳顿,想喝上几口解解渴。” 一别数月,师傅喜欢把徒弟动不动呼来喝去的恶趣仍然没变。 “要现磨的……” 话音未落,菊花枸杞飘香的保温杯就端到了面前。 “咖啡对心血管不好。师傅,多喝热水。”狐狸笑被何夕依葫芦画瓢地学去,完美复刻。 “得,学精了啊。”黄新鸿乐得开怀,接过杯子啜一口热茶,悠悠道,“最近有回穗州看过吗?” “十二月底回过一次。”何夕说,“去给小满当元旦晚会的助演。” 提起上次的经历,她不禁想笑。 彩排进行中,只有她们那个节目场下有应援团,甚至请了专人当托儿上台献花。何夕事后还被蜂拥而至的一帮高中生围住,又是求合影又是求签名,简直重度社死。走出体育馆问小满怎么回事,小孩却心虚又臭屁地撇撇嘴说和她没关系。 直到开演前,何夕在入场观众里碰见和小满同校但低一级的冬至,才真相大白。 做了唇部修复手术的少女性子外向了许多,脸蛋秀气,笑容可掬。 “小满是学校里的明星啦。” 她热心解释道。 “人好看,会乐器,考试永远拿第一名,是被很多很多人仰慕着的存在。” 这句夸赞把她自己说得脸红了。 “前两天姐姐你答应了她上节目,小满都高兴坏了,到处和别人说教她弹琴的老师要来……具体说法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就是夸得很神啦,全校没有人不知道那种。” “大家这么热情,应该是觉得大明星的老师,一定更厉害吧,所以都抢着一睹真容。” 得知来龙去脉,何夕甚是欣慰。 写信抬头时用惯了“致笨蛋何夕”的小满竟然会在背地里夸她,那偶尔社死一次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大傲娇教出小傲娇,这道理还算说得通。 “欸,冬至,你的发卡是哪儿来的?样子蛮别致的。” 何夕看女孩的一侧头发别着枚纯手工制作的羊毛毡发卡,顺口问道。 “哦,这个……”冬至抬手摸了摸脑袋上可可爱爱的等于号,模样开心又羞涩,“这个是小满送的。” 何夕当场挑飞了眉毛,内心奔过成群结队的羊驼。 她反思了一下,总结:也许自己不该教小满“学以致用”这个成语。 那几天何夕在穗州顺便见了不少老熟人,但林远两口子除外。 银舟派给林远带的小后辈和川菜馆服务员的口径犹如复制粘贴:休年假,出国游,北欧某岛国。 她当机立断打开微信,往两边的聊天框里各送上一个“新婚快乐”,并点赞了纪琛晒证晒极光的朋友圈。 董思然正好有事飞去穗州,一看何夕也在,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人绑走陪她扫墓。 “我记得你妹妹的祭日早过了啊……”何夕没什么怨言,只是奇怪,“而且你怎么不带你男友?谈对象谈崩了?” 上回她远赴山城帮他们新开的文身店剪彩,那两人还夫唱妇随地撺掇她办卡买套餐来着。 董思然那会儿已戒了烟,只因着何夕老是念叨“抽烟折寿”“想看她多活几年”云云。她漫不经心地嚼着泡泡糖,朝何夕的脑门不轻不重赏了一记弹指。 “别瞎想,我跟他好着呢。”她将车载导航的终点设在一处公墓,“只不过,带去扫墓有点不方便。” 目的地眼生,措辞语焉不详,何夕开动小脑筋稍加回想,便知一二。 她一时懈怠,没管住作死的嘴:“嚯,某些人还真是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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