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牡丹亭》
第8章 八 == 渐入深夏了,近日天气愈发燥热了起来,虽不致使人觉得发闷,也热得人心情烦躁。不光如此,蚊虫也多了不少。 这庙里院后院前种了不少柳树,现下天气暖和,上面聚了些红背多毛的虫子,在树上蠕动着。风一吹,人一走,它们如同开锅下饺子一样,唰唰往下掉,一个不注意,掉在头发上、衣服上,偶尔被踩在脚下,每每吓得庙里的女施主失声尖叫。 玉棠铺了一张宣纸在桌,右手执长锋羊毫稳稳写下一行大字,字迹娟秀,端正如其人。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闲愁万种。她定定地注视着那几字,心中冒出个疑问:今儿是几号了?她车转身子,目光飘飘忽忽地落在床边的幔帐上,她发现春莺用彩绳代替了纱巾将它绑束好,中间还放了一个绣制五毒图案的香包。 她方想起,今儿是端午了。 春莺进来时,恰逢屋外响起一声尖叫,这声音倒把玉棠给吓回了神儿,听到外面乱糟糟的,便蹙眉问道:“玉芸怎么了?” “三小姐估计是看到虫子了,她最怕这东西。昨儿有一只进了她的屋,吓得她忙躲去我和小翠那儿了。”她说着,顺手放下一盘粽子,“老太太和大太太她们叫送来的。您爱吃的甜口,三小姐爱吃的咸口,都有。” 玉棠瞧两眼,笑说:“有红豆沙的?” “哪能忘了呢?莲子、枣泥、花生、栗子什么的都有。” “玉芸那里也送去了?” “小翠送去的,几位小小姐和三小姐都偏爱咸口,那几盘里都是香菇、火腿、蛋黄、咸肉的馅料。” “大哥和嫂嫂过节回来了不曾?”玉棠到那樟木脸盆架前儿洗了手,“若是回来了,也该叫淼淼她们家去一趟看看。” “没有。天还不亮时倒打来通电话,说是生意忙走不开,但寄来了许多礼品。” “礼品?”玉棠擦净手,思忖片刻后道,“去把玉芸和孩子们叫来,看看大哥给寄来了什么好东西。哦,还有,过节了,你拿些粽子下去分给几个丫头们吃。” 春莺一脸喜色,谢过玉棠,转身欲走,不想玉棠又开口叫住她,“你自己也吃,我知你不易。别在这方面和我客气。”春莺应声,出了寮房往外去了。 玉棠回到桌边,宣纸上落下一片树叶,上带的水珠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叶尖儿也染得一点淡淡的黑色。将它托在掌心,能清楚瞧见其叶脉和状似无规则的复杂纹理。 这细长的叶片,两边有着一排细小且密集的锯齿,若不细看,是断然发现不了的。锯齿从叶蒂往下延伸至娇嫩微微上翘的叶尖,那优美的线条使玉棠想起某人的眉眼。红着脸垂下眼时,她的眉,就如这柳叶,惹人爱怜。 “这该死的虫子!人在树底下走过,就扑簌簌直往下掉。头前儿让我不小心踩到,那鞋啊,我再没心情穿了。” “您别生气,兴许大少爷就从上海给您寄来了一双新鞋呢!准是最新款!” “少来,就我哥那性子,他会挑鞋?定是我嫂嫂选的,我说得准着,错不了。” 屋外陡然响起一阵嘈乱,玉棠知道是他们来了,便要把那柳叶扔出窗去,可转念一想,还是收回手夹在了某本杂志里。 门打开,几个孩子先冲了进来,手里抓着粽子,手腕上系着五彩绳,腰间、衣襟上挂着个或方形,或圆形的小香包,里面多多少少放着些香草、艾叶等驱虫辟邪的药草。 “玉姐姐,吃粽粽……” 小孩子围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她笑着探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叫来春莺,把一早备好的节日钱分给了孩子们。用红色的绸布绣成的如意形的小荷包,里面装着用红纸包起的铜币。给的不多,为得是讨个喜庆,寻个开心。 那边,春莺她们正坐着拆礼盒,玉棠扫了一眼,转过脸揽过一孩子问:“淼淼,你的香包绣了个什么啊?” 女孩子举起香包笑着回答:“是兔兔!淼淼喜欢兔兔。” “那兔兔旁边绣的什么啊?” “是诗词!” “是什么诗词啊?说给姐姐听听好不好?” 孩子羞得抿抿嘴,过后抱住玉棠的腰,说道:“玉姐姐坏坏,故意考我功课呐!” “真聪明。”她一勾女孩儿的鼻子,“那你有没有好好学习呢?先生布置的功课有在写吗?” “有的!” “真的?给姐姐背篇文章吧。” 玉棠才说了,其余孩子都拥了过来,围住淼淼。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女孩子把手交叉放于胸前,昂起头张口背诵起先生念过的一篇文章《我和我的祖国》。一开始由于紧张,背得不是特别利索,等过了一个段落,她慢慢放松下来,这间屋里也就只剩下她那清脆的童音了。 最后一个字念完,迎接她的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小姑娘红着脸走开,玉芸朝她眨眨眼,递去个陶瓷娃娃。这娃娃估摸着有三十多㎝,身穿细纱布料做的蓬蓬裙,一头金黄秀发,红润的脸颊,长长的睫毛,眼珠是用黑灰色的琉璃珠做的,稍微碰她一下,那对琉璃珠便在眼眶里左右晃动,十分精致。她手里还抱着个兔子玩偶,唇边一缕甜甜的笑,看着真是天真烂漫。 “好漂亮!”小姑娘抱在怀里,爱怜地抚摸着娃娃。 “当然漂亮,这是你爸爸托人从德国买的。”玉芸说,“喏,还有这个,俄国人的彩釉套娃,偲偲,你不是一直想要吗?”她把玩具全拿出来给孩子,看她们玩得高兴,一时间心痒难挠,只得又去拿了个布老虎来和几个孩子坐到床上玩家家酒。 小翠见了,吐出嘴里的枣核,向春莺挑眉笑道:“三小姐就是这个性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说谁没长大?小心我叫这老虎嗷呜一口吃了你!”玉芸挑开幔帐,一眼瞪过来。 小姑娘听了,过来抓住她的袖子道:“小老虎不吃人!小老虎是洛丽塔的好朋友。对不对,偲偲?” 玉芸忙转过身去,举起老虎在脸前点点头,“是是是,我们是个好老虎。刚才怎么了,偲偲,套娃的孩子们呢?” “还说不是呢。”小翠扔了粽叶,嘻嘻笑着跑出了屋子。春莺在旁叹口气,将桌上一条丝巾拿给玉棠看。 玉棠接下,用手摸摸料子,到镜前戴好,“这颜色挺好,搭我那件淡湖色的旗袍不错。” “正是呢,少奶奶的眼光真好。” “不然,大哥怕是不敢出门了。”她看着镜里的自己,“每年都要买不少难看的衣服,也就嫂嫂忍得下他的审美了。” 主仆二人收拾好一桌东西,日阳儿也已升至正中,比晌午更热了,哪怕就动一小会儿,那汗都能把衣服浸湿。玉棠吩咐春莺备下绿豆汤,待孩子们玩累了,一人饮下一碗去去热意。 “再过一刻钟就摆饭吧,米糕和黄鱼弄好了?”她换了身衣服出来扶着门框,问屋外站着的春莺。 “都弄好了,小姐,只是您们不能喝雄黄酒,我们也就没去买。” 玉棠点首,侧耳听了会儿孩子们的笑声。“下午你去雇几辆车来,让玉芸她们先回公馆。我在后面买点东西给几位太太,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那您能拿得了?” “我叫几个小大姐就是了。我回去坐会儿,你别忘了给孩子们盛绿豆汤。”话了,她关了半扇门,缓缓离去。 ----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出自《西厢记》
第9章 九 == 玉棠一进这家铺子,立马有个店伙计打里间屋出来,拍拍身上的夹衫摆出笑脸热情接待她。扫视一遍周遭,她把目光投向柜台上放着的的几匹布料,显然是才拿出不久的,都是些时下流行的花式。 “这匹布看着不错。” 店伙计瞧她注意到了今儿刚拿出不久的存货,嘿嘿一笑上前摊平布匹,做出个请的手势道:“小姐眼光真好!这是前不久到店的印度绸,您看看这颜色,您摸摸这质地。还有,这是日本纱,湖蓝色,带水纹的……”玉棠探手摸了下布料,触感丝滑、平整,上面所绣的花卉图案也是精致细腻。是不错,可她意不在此。 “你这里的丝巾摆在哪儿?” “您要丝巾,随我里边走。” 店伙计绕过柜台,几步走上木阶拉开一排挂着的长马褂,露出一面竹帘,玉棠跟在他身后撩开帘子走进去,见这是摆放一些小物件的屋子。桌上有盏美孚灯亮着,投下的淡黄色光线勉强照到门口。她上前一瞧,各种礼盒码放得整整齐齐,玻璃柜台内是一些展示品,价位签标在一侧。 玉棠细细看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一款白底绿花的桑蚕丝丝巾上,上面绣了一枝淡绿色的洋桔梗,花还没完全绽放,只是微舒展开身子露出其中的花蕊。这花让她想起玫瑰,单看外表确实有几分相似。洋桔梗的香气虽不如它浓烈,却比玫瑰优雅、端庄。清新的颜色,淡雅的香气,很符合那个人。 但另一条也不错。真丝的料子,肤色底子上绣几枝木樨。说起木樨倒让她忽忆起戏园子里的那棵来。想到此处,她招手叫来店伙计吩咐把这两条全包了。见着店伙计麻利的动作,她暗暗取笑自己,犹豫什么?不管是真丝还是桑蚕丝全买了就是。只有一件事,她略有担心,那就是对方收不收。 当她走出成衣铺,黄包车已等候多时了。玉棠把买来的东西放进车里,交代车夫尽快送到席公馆去,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元交付于他。车夫笑得合不拢嘴,忙点头哈腰地接下钱揣进兜里,几句话之后拉着一车东西直奔席公馆而去。 她没坐车,为的是在这一路上思索些事情,她向来不愿思寻未发生之事,后来之事,现下刚试着想象,胸口就闷得厉害。她吁出口气,觉着可怕极了。光是想象就已使她惊恐,惊恐之余便是无穷尽的伤感和叹息。回过神来后,她已到了沁芳园,咿咿呀呀的唱段从里面传出,她方有一丝与这世界相互联系时产生的真实感。 玉棠从恍惚中走出来,花了几个子儿托跑堂的去后场找兰杏,不消多久,那人喘着粗气跑回来说,兰杏不在里面。 “你可有看到她往哪里去了?” 跑堂的一抹脑门儿,说道:“园子里这些旦角儿,咱也不能只盯着她一个人看啊。要不,您上楼座里等着?” 玉棠摇头拒绝了他,自个儿一人立身于这棵木樨树下,倒是个僻静地儿,站了有些会儿了,也不见一人路过。她是去了哪里?可是去庙里寻自己去了?她胡思乱想着,想与兰杏见面后该说什么,想兰杏去庙里没寻到她又会怎样,想她不收这礼怎么办,想她出去半日不归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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