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踏入的这家,位处城西之地,是董记少有的几间主做平民生意的铺子。即便如此,此店装点依旧比周边几家小店气派不少。 这家董记城西小分店,铺面不算太大,大小物架上陈列了琳琅多样的布匹样式,轻易将邻铺给比下去,店中角落一鼎暖炉碳火正旺,案前的掌柜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堂前小厮有二,均忙着招待客人,婉儿母子顶着风霜寒意撩帘子入得厅来,暖意霎时裹了周身。 “二位客官里边请。” 有客至,店中实是抽不出人手,掌柜的便停了记账,亲自相迎。邱婉儿早在进门的第一眼便已将店内境况环顾了然,收回目光之际,抬手摘了头巾,向接待者颔首, “掌柜的有礼。我母子两人想来贵店裁做一身过冬衣物。” “二位来得正巧,今日东家有喜,店中大酬宾,凡进店选布裁衣者,八成价,另有薄礼相赠。” 掌柜的面带笑意,说话间不着痕迹打量了眼前这二位客人,小娃娃机灵可爱,大人原是神色平静,听得他一番酬宾解说,意外着挑了眉,为她那张英气的细长面容再添几分气势,靠近后发觉自己竟无法与其平视,心头不禁暗暗淌出一滴汗。 “哦?既有这般好事,掌柜为何不将消息展示门外,如此,生意该是会火热更甚罢。” 出门在外,邱婉儿从不是个心思单纯的,被掌柜打量的同时,也在心底盘算着些甚么,话也就多了。 “呵呵呵,原来是懂行之人,失敬失敬!” “不敢当。” 婉儿似乎有意与掌柜攀谈,话题自然是生意经,所学所闻一一道来,很是将对方吸引住,招待起他们母子就更为热情。 自家娘亲与掌柜伯伯所谈内容,木儿听不明白也无兴趣,小眼珠在大小货架上花式繁多的布样间转了两圈,安静牵着娘亲随掌柜伯伯步入内室,两个大人又聊了会儿,掌柜伯伯退了出去,因为有另一位大婶进来,开始为他们量尺寸了。 这内室是专用于客人量身换衣的,空间不大,布置倒算雅致,依旧是碳火旺盛,暖意如春。邱婉儿搁了手中新鞋与头巾,先为儿子摘下帽子,解去小袄及外袍,把儿子剥得只剩薄薄一层里衣,才招手让那位妇人上前。 “麻烦大姐动作快些,怕孩子着凉。” “好嘞,客官放心。” 量身大姐动作甚是利索,邱婉儿才宽了外袍,那人已将木儿手脚肩颈量度完毕,余下几处,也在婉儿褪下第二件外衣时完工。 “敢问大姐是这董记的绣娘么?手工如此利落娴熟,想必干这行有不短时日了。” 绣娘大姐招待过的客人众之又众,大都是些平民,而现下这位年轻的母亲,给她感觉却是不一样,听此人简单一句恭维,好令她得意,笑吟吟开了话匣, “干了好多年咯,大妹子看着眼生,是头一回来董记做衣裳吧?这娃娃生得可真俊,真像你呀!” 并不是头一回被大人夸赞长相了,年幼的木儿不会因此生出何样情绪,可这大婶说便说,还带动手来捏脸他就不乐意了!娘可是说过,不能给不认识的大人碰,没有娘亲的同意,谁都不准捏他! 当娘的何尝愿意自己的宝贝儿子给陌生人又捏又摸的,只是也并未小题大做,微拧了拧眉尖,由得这个占自家儿子便宜的大姐为自己量身,继续探问, “诶大姐,听掌柜的说今日你们东家有喜,不知是何喜事?” “嘿,大妹子你怕是个外乡人,这凉州城的百姓可没有不晓得今儿是董家大小姐出嫁的大喜之日,全城的董记分店,热闹得不行,也就城西这块儿……来大妹子,劳烦垂下脖子,你长得太高我够着费劲。” 显然,绣娘大姐嘴皮子溜,为人也热情,婉儿与她多说两句,她便有些止不住嘴了, “我们东家董老爷唯一的闺女董大小姐,前年和振威镖局总镖头的大弟子定的亲,原本定在去年完婚的,结果因为赵总镖头的事耽搁了一年,今日总算顺利完婚了……” 婉儿双臂轻抬,由着对方量腰身,眼波微转,道:“竟是董家千金出嫁,难怪董老爷如此大手笔,想是极疼爱这颗掌上明珠吧。” “可不!大小姐可是董家上下捧在手心的宝。不过说起来,我们这东家老爷夫人都是厚道之人,待手底下的人都不错,我们那一批绣娘,在董记这些年也都干得舒心。” 话唠大姐嘴不停,手倒足够灵活,一面说话一面还能分心将邱婉儿的身段尺寸一一记下,末了,止住话头,收回皮尺,招呼两位客人穿衣回前厅,自己也准备离开。 婉儿哪能放她走,快速为儿子套好衣裳,自己则衣衫不整拦住那人去路,启唇相问, “大姐,小妹姓邱,确是个外乡人,带着孩子到凉州城谋生的,头一回来董记……你我也算有缘,可否透露些消息,敢问贵庄眼下可需新招人手?” 被拦去路的大姐大感意外,她虽对眼前这对母子好感甚浓,终究只是个绣娘,一个普通的伙计,招人收学徒抑或旁的甚么,她说一百句也不算一句的。 “这……大妹子,这事儿你大姐我说了不算,要不你去问问掌柜的!”
第3章 殷勤 当日,量身选布后,邱婉儿便带着儿子准备回家。董记无疑是气派的,初入店门婉儿便起了心思,于是试图与掌柜攀谈,向话唠绣娘探问。只可惜,这店,不过也是名气大些罢了。 离开前,掌柜的眼神歉然中夹带一丝别样意味,直言:“本店从无招收前堂女伙计的先例,账房先生更不能是名女子,至于绣工学徒,经验浅白者也是素来不收的……” 邱婉儿犹记得自己厚着脸去同掌柜的一番极力争取,言语态度足够诚心,却仍是未能如愿,即便她的所求,并非多么了不得的一份谋生活计。 容不下女子呢…… 记不清第几回了,婉儿只觉耳中茧已厚得堪比脸皮。 罢了。她虽汲汲营生,却非蛮缠之辈。偌大凉州城,拼不出她一处容身之地?东家千千万,慧眼识她者竟无一人? 无妨,机会多得是。 一如来时,邱婉儿一手牵娃,一手拎靴,踩了厚度愈深的雪面,朝回路行去。小木儿隐约能觉出娘亲心情不佳,默不作声一步一步跟着走,乖巧得很。 “木儿,咱们去买菜,娘今晚做你爱吃的焖猪蹄!” 心情不佳的娘亲快速整理了状态,大掌紧了紧小手,点点温度逐渐驱散心头的寒意,漾起笑来。木儿仰头瞅瞅自家娘亲,也跟着笑,小嘴儿甜甜, “嗯!娘做啥木儿都爱吃!” 当娘的笑得更欢,捏捏他的红鼻头:“我儿子真乖!” 说笑间,娘俩儿径直朝最为熙攘热闹的菜市走去…… 正当年关,物价飞涨,肉食蔬菜瓜果零嘴,酒米油盐碳火柴薪,于家底微薄的百姓而言,样样都是压力。邱婉儿今早典当出去的玉镯,并不称得上珍品,换来的银两,除去租子,除去今日购置衣鞋物什的花销,余下的恐是只够母子两人过完这个年。纵是再节衣缩食咬牙撑着,她也该在年前安顿明白一门差事,以确保年后正常度日。 是故,今儿这几回合放肆后,她邱婉儿可得勒紧裤腰带,再放低些姿态,为自己,为她相依为命的儿子,速速谋一条出路。 菜市着实热闹,雪天里人来人去,各个菜摊肉摊前挤满了人,带篷的露天的,生意一个比一个火爆。 邱婉儿一面护着儿子,一面艰难地挤在各大娘大婶中,奋力争夺卖相尚好的食材。幸在她个高臂长,只多挨几下白眼,终归把看上的都抢了来。 自拥堵吵闹的菜市退出来,婉儿这才放松了心神,扬唇欲笑,垂头望望边上的小人儿,定睛打量一圈,笑不出来了, “木儿你的鞋呢?” 可不,小家伙右脚上赫然只剩一只袜子,当下已踩得脏不拉几,想是也润了雪,原本好好的小鞋愣是不见了踪影。 小木儿大抵是给挤懵了,茫然抬起小脸望着娘亲不知所措,乌溜溜的眼眸晕出慌乱与委屈,扁了小嘴眼看要哭。 婉儿一惊,忙拢了手上大包小包蹲身下去,长臂将儿子捞入怀, “木儿乖,不合脚的鞋子丢了就丢了,正好买了新的,娘这就给你穿上!来,这只也脱了,换上靴子可暖和了……” 孩子虽被娘亲温声安慰着,却依旧自责。好好的鞋子没了,虽然小了不合脚了,可那是他自出府时就一直穿着的,一直穿着的,他舍不得呀! “呜……” “不许哭!” 当娘那个最怕孩子当街哭闹,孩子才弱弱嚎了一声,她立时喝止,见儿子吓得一哆嗦,顷刻意识自己反应过度。因为自己失态,倒是惹了三两个路人投来目光。 婉儿懊悔,连忙抬手拉低头巾,把儿子搂得更紧,改了声气软语哄道:“木儿乖,不是答应过娘不准在外面哭闹,不准引人注目的吗?咱先把靴子穿上赶紧回家,娘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木儿皱着小脸,窝在娘亲颈间委屈了好一阵,才乖乖听话配合娘亲套上新靴,随后便小手牵着娘亲大手快步往家赶,另只小手是怎么也不愿撒开仅剩的那只小绒鞋…… 高高兴兴出门,闷头苦脸回家,邱婉儿心里虽谈不上郁猝,丝丝不悦还是有的。毕竟方才那样的状况鲜少,她会稍显激动并不意外。幸而孩子乖巧,哄一哄也就罢过去,若是不幸因此招来麻烦,他们母子这半年苦都白吃了。 一大一小回到住处,才稍稍缓和的心绪又叫院门口一道身影惹出不耐。 显然,那是个不受期待的人。 “哈,小邱你回来啦!天儿这么冷也带木儿出门么呵呵……” 不受期待的人是个男人,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男人的嗓门很是尖细,与今日前来收租的郑大婶有几分相似。 婉儿起先只是木然,因这男人一嗓子惹来街边路人循声侧目,她的心头眉尖掩不住的皱纹堆起来,模样不很客气:“马大哥,有事吗?” 板起脸来神情肃穆的邱婉儿很有股逼人气势,加之身高优势,衬得眼前这个裹成厚棉球的瘦小男人越发弱气,不尴不尬挂在脸上的笑毫无男子气概。 禁不住的,婉儿在心内默默摇头:这个男人究竟哪来的勇气对她死缠烂打的? 可不,这位死缠烂打的弱气男人,今儿又巴巴的跑来献殷勤来了, “嘿嘿,小邱你瞧,这一担子黑炭,我特地挑来送你的,最近天太冷了,可不能冻着小木儿呀!是吧木儿?啊还有这个篮子,里头是我姑他们家腌的腊肉,我瞅你们外乡人定是没吃过本地口味的,就多讨了两块送来,给!” 男人似乎毫不在意母子二人的漠然,自顾自献出他今日份的殷勤,面上的尴尬早已褪去,浮上真心实意的憨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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