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街上依旧很热闹,处处都是和家人结伴成群的人,高声谈笑,依旧在营业的餐厅玻璃透出一家一家幸福的侧影。 寒风呼呼刮过,脚下乌江滚滚,天上一轮弯月,几团乌云。 于洛常常会想,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亲密关系究竟有什么用?为什么会建立家庭? 历史书上说,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人们需要繁衍来保障生存和扩张势力,所以需要家庭和家族。 人如浮萍,家庭如孤舟,或许都是历史上的尘埃,个人的情感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易散。 “渺小就不重要吗?” 耳廓被风吹得麻木,冷的生疼。 “我没错!我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有普通人都有的情感和优缺点,他们把生活过得一团糟跟我没有关系,那是因为他们自己麻木、固步自封、刻薄。” 汹涌的热血渐渐平息,但胸口依旧闷闷的,一抽一抽地疼。 江边突然有火光冒出,几个人影拔腿往路上跑,烟花在他们身后炸开,留下一霎那的华丽。 城里不允许放烟花,那几个人爬上桥来,看着于洛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男人笑着喊到:“妹妹,你当没看见哈!” 于洛很想告诉他有摄像头,但最终还是露出一个微笑,点点头。 那几个人欢乐地看完烟花,勾肩搭背往回走,突然又回过头:“妹妹,早点回家哈,回家看春晚!” 警察没有来,他们顺利溜掉了,大摇大摆,欢声笑语。 于洛撇过头,眼泪甩落,她拿出手机,拨通宋观亭的电话。 “喂?”她的声音夹杂着破碎的鞭炮声传过来。 “宋观亭。”于洛竭力用很平静的语气问,“你在哪里?” “我在家。”她似乎察觉到了,“我在自己家,一个人。” “好,我来找你。” 她蹬着自行车在寒风中穿过无人的大路,道路两旁是万家灯火,道路的尽头是是宋观亭。 月光如寒潭水,浸透她的皮肉,寒风扎入骨髓。 路灯的数量渐渐减少,烟花爆炸的砰砰声越来越多,在非禁放烟花区域,空气中弥漫着烟花和鞭炮的硝烟味儿。 到小院时,她已经冻麻木了。 宋观亭站在院门口,披着窗户透出的灯光。 于洛想停下来,将失去知觉的脚往地下蹬,结果连人带车栽倒在地。 宋观亭跑过来将她扶起,在她耳边说些什么。 原来寒冷还会封住耳朵吗?她愣愣的,只看见宋观亭嘴巴张张合合,听不见声音,就像是沉在水的人听岸上的人讲话。 “于洛!”宋观亭将她扶进房间,先给她披了一条厚毛毯,又将烤火炉放在她腿前。 身体渐渐回暖,开始打着哆嗦,于洛盯着烤火炉,道:“宋观亭,刚才有人在河边放烟花。” 宋观亭将手中的热水递给她:“嗯,想去看吗?” “不是,我是说在城里,有人放烟花。” 热腾腾的水蒸汽缭绕在她眸前,她喝了一口水,浑身颤动几下,终于感觉冷气都被赶出身体了。
第9章 过年 宋观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搬了椅子坐在她对面,面色凝重地看着她。 又有一户人家开始放烟花,骤然响起的爆炸声将于洛吓了一跳。 她这才如梦初醒,定定地看着宋观亭。 “你想跟我说什么吗?于洛。”宋观亭用及其温柔的语气问。 “我想说,我想说......”于洛嚅嗫着,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胡乱地说:“太恶心了!我讨厌......我讨厌这样的生活!” 宋观亭掰开她捧着杯子的手,将杯子放到茶几上,握着她的手,试图说点什么,但失败了。 她不会安慰人。 她脑子里闪过父母去世后那些亲戚安慰她的话,可没有一句可以用来安慰于洛。 于是宋观亭撇开她的手,紧紧抱着于洛,轻轻拍她的背。 记忆里姑姑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她说:“小亭,你还有我,我会永远爱你,永远陪着你。” “于洛。”宋观亭在她耳边说,“我在这里,我会永远......我会永远陪着你。” 两人之间隔着层层厚重的衣物,但于洛仿佛感受到了她的体温,渐渐平静下来。 “该从哪里说起呢?”于洛心想。 她犹豫了。 “宋观亭,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她问。 “我不能概括。”宋观亭停顿片刻说,一个生动而复杂的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只能说,你很重要。” 于洛扯了扯裹在身上的毯子,使它裹得更紧些。 客厅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毫无过年的气息。 挤着冷风的窗缝涌进一阵阵不肯停歇的烟花爆竹的轰鸣,头上的孤灯冷漠地看着依偎在沙发上的两人。 她说起她的童年。 那时她家住在群山中的一座山腰上,接近荒无人烟的茂林。 很小的时候,家里吵架跟喝水一样频繁。 有两次妈妈赌气要自杀,一次要跳崖,没成功,后来喝了农药,被送到医院洗胃救了回来。 后来父母就离开了家,她跟着奶奶生活在山里。 奶奶总说,妈妈是个坏女人,撺掇着爸爸丢下老小,去城里享福。 奶奶说,妈妈不爱她。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她都会想起每次一家人吵完架后,妈妈坐在厨房流着眼泪指责她。 都是因为你成绩不好,我们才会吵架! 都是因为你懒,我们才会吵架! 于洛害怕这样的指责,因为她惊恐地发现这指责都是真的。 她成绩不稳定,老是在前几名徘徊,时上时下。 她总睡懒觉,爱看电视剧,几乎不做家务。 可是妈妈,几个小时的山路真的好难走,我要一次次穿过树林,一次次穿过荒地,又一次次穿过种满庄稼的土地。 放学后,我要沿着来时的路,更加艰难地从山脚的学校往山上爬。 山里没有朋友,我要一个人扮演两个人才能玩过家家,我要在电视上才能看见洋娃娃和漂亮的裙子。 这些话她并不能说出口,妈妈的眼泪让她忘了说。 直到他们在一个寻常的早晨不告而别。 于洛恨他们。 于洛欣喜若狂。 你们抛下了我,你们不爱我,将我留给荒无人烟的大山,四周围了一圈的山,中间的盆地就是群山的血盆大口,要生生咬断我的手脚,将我嚼成肉泥,以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了。 可你们走了。 你们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吵架了,你们离开我,就再也不会因为我吵架了。 没有我,你们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也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奶奶很爱我。 奶奶养了一头牛,几条狗和一只老猫。 牛可以耕地,虽然奶奶和于洛谁也掌不了犁,春天总要请鳏居的邻居帮忙掌犁,奶奶在家尽力做好饭,灌一壶水让于洛送到地里。 被犁翻起来的松软的土地弥漫着泥土的香气,邻居唱着悠扬的曲调,混杂着新冒出来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于洛抢在他的前面将地里杂草开的野花摘下来,放在同样开满野花的小路上。 新春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焕发着新生命力的绿色树梢洒下来,斑驳地映在她身上。 等到开学,那几条狗就撒着欢儿陪她走过绿草茵茵的荒地,凭心情决定今天送她到哪里再回家。 孤独属于她,漫山的野果也属于她。 将到家的那片荒地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结出红艳艳的果子,于洛挑选着最红、最大的塞进嘴里,又在溢满茶香的山茶树下小憩,直到奶奶做好饭,站在院坝上扯开嗓子呼喊她。 她爱奶奶那拖长尾音的调调,像是云在天上蹦来蹦去跳舞那样自在。 在山中的一切都那么恣意舒适,直到五年级父母要将她转到城里读书。 巨大的落差差点闷死她。 开始时她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大巴车、站在里面就可以把人运上楼的电梯、那么高却不会倒下来的房子,还有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漂亮房间、好看的裙子、各种各样的娃娃。 可是她发现城里的天空不会喘气。 一切建筑都是灰扑扑的,城里的树都长得很规矩。 班里的同学像逗狗一样,每天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问她认不认识,看她红着脸摇摇头后哄笑着散开。 爸爸妈妈每天忙着生意上的事,连接她放学都是硬生生挤出时间,更别说听她这些“无病呻吟”的事。 更可怕的是,她不能再恨妈妈了。 她在妈妈的嘴里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她的家庭与大部分寻常人家一样,存在尖锐的婆媳矛盾。 奶奶是个熟谙骂人技巧的人,又好喝酒,喝了酒就开始骂人。 妈妈总是吵不过她,忍气吞声。 后来外公外婆瞒着妈妈卖了所有家产,跟着大女儿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奶奶得意极了,总拿这件事来刺激妈妈。 妈妈的爸爸妈妈不爱她了,她现在的家人也不爱她。 于洛其实已经记不清妈妈两次自杀的具体细节,想来想去,无非是这些事翻来覆去地折磨妈妈。 所谓的妈妈自私、恶毒,不过是被折磨疯了后逃到另一个地方寻找出路罢了。 她爱的奶奶成了罪人,连带着在山里的那些时光也有罪了。 可爱是真的,恨是真的。 草地和野花是真的,嘲笑与囚笼是真的。 于洛几乎要被闷死了。 家里没有母亲的怀抱,只有寂寞的灯和冷冰冰的墙壁。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说到这里,她看着宋观亭。 人生的转折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也不是很浪漫的抒情片段。 就在那个普通的下午,那个骄傲的小丫头闯进她的人生,又急匆匆离开,可生命还是留下了痕迹。 于洛逼着自己爱自己,逼着自己骄傲,到后来,爱与骄傲就融进了她的灵魂。 宋观亭一直低着头,此刻终于抬起头来,于洛看见她的眼眶红了。 “你不要哭。”于洛反而安慰道,“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说完,她才想起如今的处境,她是如何骑着自行车、以一副怎样失魂落魄的形象来到这里的。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刚才她们又吵起来了,我一下子想到这些陈年旧事,居然做出这么疯狂的事,真是可笑。” 话题就这样被她硬生生截断,宋观亭知道她还有不愿意说的事,也不继续追问,以一贯沉默回应她。 “你为什么不说话?”于洛平静地问。 “我在想,你是如何一个人度过那些孤独的岁月,然后长成了这样一个散发着光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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