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了冬日,又会有风从巍峨的泰山来,染着秋露白的酒香,循着湖中的鲈鱼,浸染过教坊女子们的奏乐。” “云海涛涛,这世上还有数不尽的山川名海。” 沈月章松了手,探头看进柳云的眼睛里,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四时之景不同,年岁之景不同,山水之景不同,人生漫漫,乐亦无穷!” “这世间的诸多美景,我都还没有瞧过,你就没想过日后,我们一起去瞧吗?” 最后一句话落,柳云原本和身后心跳拍子一致的跳动,登时乱了。 她并不在乎自己去没去过什么九云山什么泰山,更不在乎见没见过草原湖泊。 柳云不是没出过京城的沈月章,只有没出过京城的人,才会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和向往。 柳云记事起的第一趟,也是唯一一趟远门便是从锦州到了京城——那途中的山一点也不巍峨,水也一点都不清澈,那是山遥水阔,是穷山恶水,是她锦衣华服褪去,粗布烂衣一走十七年,再没能回得去的故乡。 沈月章的讲述算不上美,至少没有那些辞藻华丽的诗词美,但最后那句“我们一起去瞧”的话,让她瞬间塞满了心脏。 她听见了风声从九云山来,那或许该被称为自由。 是被皇城捆绑而失去的广袤的天空。 她听见了沈月章的心跳,那里是她的归宿。 是背井离乡十七年,飘零良久寻觅到的一处心安。 他们交杂在一起,齐齐奏响出一段关于沈月章口里的,未来的节奏。 未来。 她和沈月章的未来! 沈月章这话...是在生气,自己没有计划过和她的未来吗? 被酸涩胀满的心脏又丝丝缕缕渗透进去甜蜜。 她怎么可能没有计划过呢? 只不过和沈月章不同,她的计划都是两人暴露之后,如何脱身罢了。 柳云被哄得心中一阵飘飘然,甚至连身体上的疼痛都忽视了不少,她瞧着沈月章脸上的急切,面色稍冷了些——她得压着点沈月章想起一招是一招的冲动,否则只怕人刚在她跟前说完这话,下一刻,便会带着人收拾行李走人! 她轻轻挣开沈月章的环抱,“这偌大京城还不够你疯,难不成还想跑雪山顶上疯?” 沈月章跑山顶上会不会疯不知道,但很明显的,在她看来,柳云身上的“死气”,已经不是砸碎花品、擅自闯宫这样的“生气”能抵消的了! 她缩着肩膀又坐回对面,神色恹恹。 柳云好笑的瞧着她无精打采,失笑道,“怎么,不叫你去雪山疯,你就这么难过?” 沈月章只戳着碗里的狮子头不说话。 柳云正要再哄,瑞雪已经将今晚的汤药送了上来。 汤药实在太苦,柳云喝两口便要缓上一缓,她瞧着沈月章的模样下药,下一瞬却又想起来沈月章喂自己喝水的情形。 舌尖一烫,柳云无声吞了口唾液。 一旁的瑞雪正有事要报,这会儿也不避着沈月章,直接替皇帝身边的太监传了话,说将杨率的罪行公之于众,也就这两日。 柳云应了一声没什么异议,倒是沈月章眨眨眼,看过来。 她不知道皇帝和柳云的安排,但能从这话里,听出几分急迫的意味。 沈月章心中立马着急起来,几乎是瑞雪脚步刚离开,沈月章便立马下定决心道,“其实你这毒本来能治,是为了身份特殊,怕伤了两国合盟这才一直瞒着,对吧?” 柳云没答,只面露狐疑,“怎么?” “那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一听这话,柳云眉心立刻就是狠狠一跳,她强自忍着套话,“我不生气,你说吧。” 沈月章这才沉吟片刻,理清了轻重缓急,这才道,“我砸坏了你宫里一个瓶子。” 柳云眼皮都没抬。 沈月章又接着说,“刚刚那话,是皇帝跟我说的,他还跟我说,杨率倒了,怕你会卸了气,让我多劝劝你。” 这话倒是换了柳云一声不变喜怒的冷哼。 沈月章则是忽地一拍掌,满脸喜色的道,“但你猜我从那句话里发现了什么?既然是身份特殊的缘故不好请外头的大夫,那若是换了别人,也不小心中了饮冰,那人家治病吃药,你也跟着吃药,那不就能治了?!” 柳云深深吸了口气,方才的闲时甜蜜和欢喜尽数散去,只眼睛里像是凝了千余年的寒冰,此刻一眨不眨的盯着沈月章。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口里的这个别人,就是你自己。” 第80章 娘娘,您不怕吗? “那怎么可能!”沈月章否认的很快也很坚决, “这法子也太蠢了,真要满世界的找大夫,这得找到什么时候?我是那么傻的人吗!” 柳云半点不错眼的、仔仔细细盯着沈月章的神色, 直到确认她这话不是在说谎,心里也依旧未敢放松。 无论如何,沈月章今日这话,已然叫柳云心生警惕。 原本之前从皇家山庄回京之后,她已经不再叫暗卫随时跟自己汇报沈月章的每日行踪。 毕竟人就在京城,来来往往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和地儿,加之沈月章自己跟她念叨的,远比暗卫汇报的那三言两语更加详尽,柳云便吩咐暗卫, 只要不是她寅夜跑去跟踪什么变态的太监、人贩子这样有危险的事, 就不必再往宫里送信, 护卫好她便是。 可目前看来,哪怕人就在京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也搞不好这人就会冷不丁的心生一计... 柳云暗自咬牙, 都怪李建云!叫他拦人,拦不住便罢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招的她“思如泉涌”, 折腾的自己七上八下! 再看跟前的沈月章,柳云只庆幸自己发现的早! 人是下午才见的, 主意自然也是下午才想的,好在饮冰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着的。 她这会儿人在宫里, 只要自己敲打她一顿,后头再叫人盯紧了, 当是闹不出什么乱子的。 话虽如此,但柳云总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这份没来由的感觉让她一阵忧虑紧张... 沈月章还在继续。 “这个法子不好,主要是费时费力,但若是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还能当个备选,对吧?” 柳云半点不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深入下去,还不知道沈月章又会灵光乍现的冒出什么聪明绝顶的“好主意!” 太后娘娘沉着脸,面色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颇显的几分阴郁。 心思未决,多说便是多错,她没回沈月章的话,只将面前的汤药一饮而尽,又叫了瑞雪进来侍奉。 有瑞雪在,至少这种不宜被外人听见的话继续不下去。 “叫人送些热水来。”她吩咐完瑞雪,又瞧向沈月章的方向,目光半垂着,只落在她搭在矮桌的十指上。 “夜深了,风雪紧,你就别回去了,去泡泡,暖和暖和。” 说罢,柳云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顿了片刻。 下午时,沈月章那微凉的手掌便是让她笃定自己是在做梦的原因之一,这会儿清醒下来,她自然更愿意相信那是因为在外头冻了太久的缘故。 她不愿意相信,是那个她最不能接受的理由导致,况且如今还没有证据来证明,柳云只能归咎为自己多疑。 柳云再次看向瑞雪。 她需要空些时间好叫人去查一查,沈月章这一下午都去做了什么,也需要安排个人在沈月章身边,好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选自然要是女子,能寸步不离的跟着沈月章,能... 柳云的思绪稍顿,目光落在了柳云脚下的地毯上。 那是匈奴王室的地毯,色彩夸张,线条粗犷,柳云并不喜欢。 她起初是要叫人换掉的,只是后来,翠珠说沈月章喜欢,还特意问了这是哪里的东西... 柳云的指尖微微缩了一下,她想起来那天正是五月,皇帝的万寿节,也是郡主初来大梁那日。 郡主和沈月章起初并不和,还试图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沈月章原本还气得不轻,是自己送了她一箱的衣物才哄好了她,之后她开始讨好郡主,毕竟她那时要负责郡主... 不对...不是! 在被郡主算计之后,她明明问过沈月章,要不要跟皇帝推了这差事的,可她明明上一刻还在骂郡主有病,下一刻,却十分欢欣的接受了。 比起“长大了,”“懂事了”“尽职尽责”这种没什么可信度的原由,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主动的去贴了人家一个月的冷屁股还毫无怨言? 柳云眼前发昏的看着地上好似某种凶兽一般的地毯花纹。 大梁皇宫、匈奴的地毯。 那南楚皇宫里,又藏着多少南疆的宝物呢? 轰! 最后那道自问像是劈开浓浓乌云的闪电,柳云整个人如遭雷击的僵在原地。 “是以密成,语以泄败” “反正是天大的好事!” “你会死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 “...” 难怪两人争执时谈及郡主,她总是避开话题,难怪她对和郡主关系的突飞猛进并无任何说明。 这些被遗漏的东西一点点填补上空缺,柳云自觉像是挨了当头一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竟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筹划了! 从五月郡主入京,到七月两人已经相携秋狝,八月回京之后又常常结伴入宫,到而今冬月初十,五个月的时间... 她用了五个月的时间,来讨好别人,为了换一份毒药。 这个发现让柳云浑身血液倒流,她浑身发寒,胸腔被人攥住一般的喘不上气,而后油然冲上头顶的,便是目眦欲裂的暴怒! 拿自己的性命来做这种事,她怎么敢的?她究竟怎么敢的! “砰!” 矮桌被一把掀翻,未来得及撤下的晚膳摔落一地,一只汤碗滚在瑞雪脚边,将人打了个措不及防。 瑞雪虽然还没搞清楚眼前的情况,但也立马跪下。 “娘娘息怒。” 柳云此刻根本无暇顾及那些,心慌像是浇在火上的油,火势便只能愈演愈烈。 她上前一把钳住了沈月章的下颌。 “那东西你吃了没有?” 柳云握着沈月章下颌的手在剧烈的颤抖,看沈月章不答,又眼眶猩红地低低吼道,“说,你吃了没有!” 她顾不上自己的动作会引来身体关节的剧痛,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东西会带给人多大的煎熬和痛苦。 那从骨缝里浸出来的寒意会浸染全身,每逢十五,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打碎一样,剧烈的疼痛窜入头颅,连呼吸都要小心克制... 柳云曾忍受着这样的痛苦长达一年,那是入宫的第二年,她给陛下挡毒,而后换来了晋升妃位的犒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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