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柳云要巴结有脸,要道歉有脸,要温柔细致耐心温和...有脸。 沈月章不错眼的瞧着柳云安睡的面容,轻手轻脚的将披风挂在衣架上,又轻手轻脚的抬脚,然后劈里啪啦的绊倒了那看着结实的木架! 那动静实在太响,由不得床上的人不醒,柳云眼皮掀开一道缝隙,看向沈月章手忙脚乱的背影。 她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只是瞧见沈月章的背影,心头便是一松,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嗓子里像是吞了苦涩的刀片,声音细如蚊蝇,却是一字一句落在沈月章耳朵里。 “沈月章,你做法呢?” 第78章 做梦 乍醒, 柳云的目光仍有些呆滞,她瞧着沈月章走到床沿坐下,缓慢又有些懵然的眨眨眼。 汤药里的安神药效还没过, 柳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眼皮子也重的很,这副半梦半醒的样子让她更多了几分光润单薄的柔和,像是易碎的、盈盈泛光的透明瓷器。 她瞧着沈月章在床沿坐下,又俯身欺到跟前。 沈月章托着下巴,手肘就撑在自己肩膀旁。 近在咫尺,近到她能看清沈月章澄澈又明亮的眼睛里,自己病怏怏的倒影。 哪怕如今脑子里一片混沌,柳云都几乎本能的撇过头——她厌恶自己废物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更厌恶这样的自己, 出现在沈月章的眼眸里。 柳云偏头看向床榻内侧的木制挡板, 细微的动作惹得浑身泛起迟钝又接近麻木的疼痛。 疼痛并没有让柳云彻底清醒,它已经持续了太久, 久到已经无法敏锐的刺激感知, 久到人也会渐渐习惯。 而后,一只微凉的掌心落在侧脸——柳云几乎更加笃定这是在做梦了。 沈月章一贯是滚烫炽热的,这样与她截然不同的温感, 怎么会是真的呢?这只能是梦境里的假象! 假象...倒是更叫人放心。 柳云卸除了抵抗, 只顺着那只手的力道,又再次和“梦境”里的沈月章四目相对。 然后面前的沈月章微微皱着眉, 不悦时略抬下巴的角度,都和柳云预想的一般无二。 她问:“为什么不让我进宫?” 那只落在侧脸的手并不安分, 很快又落在她的眉弓和眼角,将碎发撩至耳后的时候, 又捏着耳骨和耳垂把玩。 见柳云没开口,她又忍不住凑上去咬了口柳云的下颌,像是炸了毛的狮子狗似的,“我生病的时候不想见的都是讨厌的人,你不想见我?” 柳云睫毛微颤的受着她酥麻的啃咬,心道果然! 人说在梦里有了意识,便能控制梦的内容,柳云这会儿便是愈发笃定,也愈发不敢轻易动作,生怕将这梦境惊醒。 “没有。” 柳云舔了舔干涩的唇,眼睫下垂,是沈月章从未见过的沉寂萧索。 她还没解释,只这副模样一出,便叫沈月章这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的愤慨少了一半。 瞧着她唇瓣干涩,沈月章还去倒了杯热水来。 柳云是生怕梦境破碎,迟迟不敢动作,犹豫间,便见沈月章含了一口,朝她渡来。 沈月章只在话本子上瞧过这样的事,自己上手是头一回,动作尤可见生涩。 她小心的抬高柳云的下颌,每一次喂的缓慢又小心,愣是没叫热水露出来一滴。 一盏既空,沈月章满意的瞧着柳云的唇上一层润色的水光,有些自得的扬唇笑了笑,又听着柳云明显气力不足的喘息,再出口时,质问便荡然无存,只剩娇气的撒娇。 到底人还生着病呢,生着病的人都是要好好照顾,好好哄的! “下次你再不舒服,叫人去告诉我,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沈月章乖顺的时候像猫,黏糊糊的抵靠着她的肩窝撒娇。 可她又不是猫,猫撒娇是为了食物,为了水源,为了爱抚,她却用软到人心坎里的语气,撒娇的说要来照顾她。 柳云的心脏一缩,酸涩感铺天盖地地席卷全身,而后随着她小心的呼吸,酸涩成了羽毛扫弄一般的软和痒。 这梦...让柳云有种颠倒的眩晕感。 是了,颠倒! 强与弱、主与从、照拂与被照拂... 柳云一贯将自己放在主的位置、放在照拂着的角色,她需要强,也必须强! 她需要强到能够掀起一场对于家仇旧敌的报复,这是她对柳家的责任。 她需要强到能够让沈霍两家对自己放心,这是她对沈月章的责任。 她需要强到安排好所有的退路,这是她对自己的责任。 于强而言,弱无疑是危险的、羞耻的、难以示人的、意味着失去和不安的。 许多年前,柳家因为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因为弱,沦落到了一介罪奴,任由买卖的下场。 她想方设法进了沈家,又想方设法进了宫,这一切的种种,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强! 她自始至终都是坚定的朝着强走,所以平心而论,哪怕入宫这件事,让沈月章误会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后悔过。 因为她根本别无他路,因为一旦她选择了向弱妥协,她就永远只能是一个得了沈家恩惠的下人,届时就算她可以留在沈月章身边,她也不过是...沈月章眼里,一个特殊些的婢女。 饶是太后都需要在沈大人和霍太师面前费尽心思证明自己,一介婢女,除了接受主家的一切安排,还能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柳云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错误,不论再来多少次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她坚定信奉着强与权,这是她千辛万苦赚来的本钱,更是她的依仗! 可现在,沈月章说要来照顾她。 一句话,就好似颠倒了她们之间的身份与定位,柳云成了自己最为恐惧的弱者。 这感觉让她近乎本能的涌上抗拒,可沈月章压在身上的重量和体温又让她有种荒诞的沉迷。 这果然是个荒诞的梦! 美好和恐惧并存,依恋和抗拒对峙,它们混杂着出现在柳云的脸上,继而化成含蓄克制,又不易察觉的放纵。 既然是梦,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柳云的头微微偏过去一些,额头抵着沈月章的侧脸,像是倚靠似的,微颤着睫羽。 “好!” 近朱者赤,这语气控制不住的带着娇和软,听的人耳根发烫,心里羞耻,柳云甚至没敢看沈月章的神色,她轻阖着眼眸,却觉唇角一阵温软的触感。 所求皆应,沈月章满意了,只是这会儿还不能留在宫里,她是去给外祖父传话的,这会儿还得回衙门回一声,否则文大人又要算她溜号,回头还得扣她俸禄。 沈月章瞥了眼地上被砸的细碎的青花瓷,心头一阵凌迟的疼痛。 这得多少个月的俸禄才能还清啊! 再垂眼,柳云的眼皮已经很重了,她强撑着的模样太过明显,沈月章便一下一下拍着柳云的肩膀。 “你先睡吧,我一会儿还要出宫一趟,等散了衙就来找你。” 毕竟单是自己一个,悄悄入宫还能瞒一瞒,可皇帝的去向、身边跟了什么人可是不好瞒的。 沈月章跟着皇帝来了,就得跟着皇帝走,还得从正门出了宫这才算完。 只是柳云一听沈月章要走,立马又努力睁了睁眼。 走?不可以! 她试图挽留的态度很是明显,但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她的梦,只要她尽可能的少动少说话,让这个梦持续下去,它就应该按照她的意愿来的! 但这意愿显然敌不过安神的药效,更敌不过沈月章用二十年被人哄睡的经验,进而表现出来的能力。 她很快进入了真正的梦境。 待到柳云的呼吸平稳绵长,沈月章这才悄声离开内室。 * 外头的风雪更紧了,皇帝在正殿等着风雪稍歇,沈月章披了件柳云的大氅,捧着热茶坐在下手。 她盯着眼前的金鼎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外头的宫人来报,说风雪小了些,她这才缓过神,跟着皇帝起身往外走。 风确实小了,只有雪还零零星星的,皇帝没坐轿辇,就连刘福顺也跟的远远的。 沈月章一路的沉默没叫人安心,只让李建云频频看向她的脸色,眼瞧着路程过半,他这才打趣的看向沈月章。 “人都说了不想见你,你还这么费劲的进宫,朕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这有什么的?”沈月章的语气不复来时的轻松,甚至有些烦躁,另外还有些被被李建云这句话招惹出来的小小得意。 “当初她入宫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要跟我绝交。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怎么想的,说不定过了会儿就变了呢!” 李建云轻笑了一声,实在没想清楚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他拧着眉摇了摇头,可转瞬又听出这话的另一番意思。 “你觉得,她当初和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回应他的,只有沈月章满脸的“不然呢?” 李建云却笑得更无奈了,他回望着茫茫白雪中,寿康宫的方向,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半晌,他方长长出了口气,白色的雾气遮掩住了年轻帝王的面容。 白雾散去,那重新清楚的面容好似释然了些什么似的,他这才悠悠开口,“欲与人绝,言中恶语,非无情,俱悔也。” “荀子的《荣辱》篇,当初方先生教过的,你都忘了?” 沈月章老老实实摇头,“不是忘了,是压根没有记过。” 她听着李建云的话,仔细斟酌,却还是没琢磨出什么关窍。 不管说的是真是假,“欲与人绝”还是真的呀!至少她当时是真的要和自己绝交的,那李建云干嘛流露出那份奇奇怪怪的模样? 她想不通,便直接问了,而李建云垂眸默然了半晌,才道,“她当初入宫时,也不过十几岁,不说她们家的血海深仇,只说她,她刚刚蒙昧的喜欢是惊世骇俗,无人能帮她承担开解。” “你的心意尚且未能明了,但按照当时你对她的言听计从来看,她其实...大可以诱哄你一道的。” 可结果已然证明。 沈月章道,“她没有。” “是,她没有。”李建云喉结上下滑动,接着道,“所以入宫就成了唯一出路了,不论是为了感情,还是为了复仇。” “我起初以为她是怕自己会越陷越深,所以才迫不得已离你远些,但她和你之间的绝交,至少应该婉转些、委婉些。留出日后回寰的余地,她不可能不明白,有时候少一个敌人,比多一个朋友还要划算。” 她至少该强调她是为了顶替沈月章才入的宫,让沈月章愧疚,而不是让沈月章这么多年,都傻傻的以为她真的是放弃了自己,放弃了她们之间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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