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林叶余光瞥见她已然穿戴好坐在铜镜前,她走进去,站在她身后问她:“你当真要嫁给李竹盈么?” 师泱不愿意回答她,只自顾自地用蘖墨一点一点将自己的白发染成青丝,她不想今日见到阿漓时,太过狼狈。 蘖墨是裴嫣为她找来的,能让她黑发维持三日之久,再长时间,就不能够了。 所以,为了上妆便宜,天还未亮,她便就起身了。 林叶见她沉默一言不发,再次开口道:“我明白你恨我,只是,我求你不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折磨和糟蹋你自己。” 师泱坐在铜镜前,用那蘖墨描眉。 她记得从前在南玥之时,阿漓也曾为她描眉过,她还说,此生她的眉,只能由她一个人描,其余人都不能碰。 可如今呢,什么都变了。 家没有了,国也没有了,她爱的,爱她的,一个一个全都离她而去了。 她恨谁呢,她谁也不要恨,她要的,只是想回到阿漓身旁,从前过往,夹杂着家国仇恨,她们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已与无奈,她不愿意再回到那样的过去。 世事太多的纷扰,她早已什么都要不起了。 她能要的,也只想要的,只有一个阿漓。 “林叶,我不恨你了。”她放下手里的眉笔,垂眸淡声道,“我没有折磨和糟蹋自己,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如今除了阿漓一个人,我什么都不会在意。你走吧,也不必再跟着我了,山高水远,你也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 林叶站在那片乌沉黑影里,天还未亮,周遭冷得她像掉进深海之中。 没有温度,也没有方向,四面八方而来的漆黑,裹挟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卫若漓不要她,她也不要自己了。 她一生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师父。 九岁起便跟了她,每日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旁。她也亲眼见证了,她与卫若漓从相爱到相杀。她也从没有奢望过什么,守在她身后,永远做一个护卫,就足够了。即便当初南玥城破那一日,她都没有离开过她。 可如今,她不再要她了。 偌大的天地之间,她其实没有地方可以去。 林叶攥起手心,她重新低下头去,一时无措地像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 一滴泪落下来,她用手背飞快地抹去了,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第89章 卯时还未到, 李竹盈便就携师泱一起进了宫。 因为已然赐了婚,师泱便成了李竹盈名正言顺的未过门妻子,所以,按照规制, 她如今成了臣妻, 是外眷。 因此进宫后, 朝臣外眷是先需要面见皇后, 再由内侍传达皇帝旨意,她才可以与李竹盈一同去见卫若漓。 宫里规矩繁琐,师泱是知道的。 她也更清楚,阿漓如今的皇后是钟怀珍, 钟怀则的亲妹妹。 她从前不知怀则还有一个妹妹, 之前那一回,她在太元殿里撞见那个与阿漓亲近的女孩儿, 而后借着失忆的缘故, 与阿漓发了一回火。 再后来, 阿漓虽说要给她一个交代, 可后来她们又去了避暑山庄, 就将这件事抛诸于脑后了。 她也原以为,不过是卫若漓那些众后妃其中之一, 心里暗自喜欢她, 所以趁着她熟睡的时候亲近她。 她也从来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上她, 阿漓爱她,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如果连这一点自信也没有,她也不配去喜欢阿漓了。 只是, 师泱没有想过,那人居然会是钟怀则的妹妹。 钟怀则与阿漓之间的关系, 她不会不清楚。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是有着生死之交的朋友与亲人。 那么钟怀珍呢? 即便那些年没有一起同生共死,可至少她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且相熟的,甚至于,阿漓认识她,比自己还要早。 她嫉妒于这样的情分,嫉妒有个爱阿漓的人,比她出现得还要早,如今又成了她的皇后,成了她唯一的枕边人。 从前,师泱从来没有这样的危机感,可如今不同。 她嫉妒于这个叫做钟怀珍的女孩儿。 在她离开阿漓的这近一年之中,她们是否也这样形影不离朝夕相处的陪伴在一起,彼此谈天慰藉的时候,阿漓对她,是否又有过一刻的动心? 师泱不愿意再往下想,越想便就觉得连呼吸都在痛。 她不肯珍惜的人,自有别人真心守护。 她早已习惯,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回头招招手,她的阿漓总会站在原地等着她,然后温顺地贴上来,可这世上,哪里有人会不顾一切地一直等她。 一个险些伤了她性命的人,她又凭什么值得阿漓去等。 放在心尖上时,豁出去性命也可以不管不顾。 可若没有了爱,她即便豁出性命,那人也不会有丝毫的在意。 此刻,师泱什么也不怕,她不怕阿漓恨她怨她,也不怕她对她冷眼相待,不肯原谅她。她唯一怕的,只是那颗心里,再也没有她的位置。 卯时二刻,有内监引师泱至漪兰殿,皇后钟怀珍的居所。 早朝时间一般寅时便就开始着手准备,因卫若漓勤勉,早朝从没有落下一日,所以钟怀珍每天都会起早,去璇玑殿替卫若漓准备张罗,伺候她的饮食起居。 而今日,她却迟迟没有起身。 向卫若漓那边禀报的,也是说今日身子不适,无法起身去随侍了。 赐婚旨意已下,李竹盈今日要带师泱进宫来谢恩,是宫里一早便就知道的消息。 钟怀珍也知晓,按照规制,师泱会要来先见她。 或许是要给师泱一个下马威,钟怀珍没有叫人进屋,只让人站在殿外等候。 一直从天未亮,等到近巳时快下朝的时候,整整快两个时辰,钟怀珍也没有见师泱。 师泱腿脚有疾,不能久站,再加上十月里的天,早晨起了大雾,师泱就那么站在雾里,浑身被寒气浸透,右膝也近乎疼得麻木。 直到太阳出来,雾气全都散了,钟怀珍也没有再传唤师泱进去请安问候。 巳时早朝散后,卫若漓出了太极殿,黄内监上来迎她。她站在龙纹台墀之上,远远看见李竹盈独自一人的身影,她微默了片刻,然后问黄成:“皇后身子不适,此刻怎么样了?” 黄内监一怔,似是没有想到陛下竟会主动问起皇后,登基封后这么久以来,他跟在陛下身旁随侍,从未见过陛下会主动问候起皇后的起居,向来也都是皇后对陛下无微不至,贴心照料。 今日也不知想起什么了,竟问起皇后的身子。 他躬了一身,如实道:“漪兰殿传人来说,皇后娘娘今日感染风寒,卧榻在床,无法过来陪陛下用膳了。” 卫若漓长睫轻垂,忽然想起裴嫣和她说的话。 师泱腿脚有疾,从卯时到巳时,近快两个时辰,今晨又起了一场大雾,她记得,朝臣进宫,寅时便就要起身准备…… 卫若漓收回恍惚的思绪,淡声说:“去派裴医女到漪兰殿,为皇后诊治。所有应酬来访,一律驳回,不许人去打扰皇后,知晓么?” 黄内监弓腰,忙应道:“是,是。” 有了这一道旨意,皇后无需再会见外客。 钟怀珍听见黄成的话,随即明白过来,她是为了师泱。 光是就这么让师泱站了一会,她便就心疼舍不得了,果然在与不在心上,当真是天差与地别。 至少封后近两个多月,她从未这样细心地对待过她。 既然如此,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钟怀珍也并没有再见师泱,直接让人离开了。 师泱站在殿外,从头到尾都没有再见到钟怀珍过,她也清楚地知道,钟怀珍对她有敌意,从那日在宫外第一回见面的时候,她便就看了出来。 可她无所谓钟怀珍的敌意,此刻,她唯一想的,只是她能够去见阿漓了。 脚步挪动,右膝骨髓钻心疼痛,几乎叫她一时站立不住。 一旁由春连忙架住她,担心地喊道:“公主,你怎么样?” 天气寒冷,可师泱却满头是汗,她脸色煞白,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道:“走吧,去见阿漓。” 由春紧紧扶住她,知道她如今心里,除了一个卫若漓,其余什么都不在意了。 廿十二那日,由春出了璇玑殿后,就跑去太医院找了裴嫣,可谁知突然宫变,叫她措手不及,慌乱之中,她与公主失散,和裴嫣一起流落在宫外。 后来她才知晓,公主被师齐带走,等到她去了南玥,才又得知,公主被送往大梁和亲,她与裴嫣又赶回大梁,到了大梁,城内一片混乱,打听才得知,慕容廖迁被林叶所杀,由春这才放下心来,有了林叶,公主不会有事。 这大半年来,由春一直都和裴嫣在一块,裴嫣也并不知晓,姜国的新帝就是从前的卫若漓,所以也一直没有回宫。直到上个月,师泱出现在胭雨阁内卖身,她们两人才找到师泱的下落,跟着一起到了状元府。 到了状元府之后,裴嫣这才知晓,姜国新帝便就是从前的卫若漓。 因此,她才又请旨回了皇宫。 裴嫣回宫之后,卫若漓便就传唤了她,向她问起师泱的身子与白头缘故,裴嫣告知了她师泱在被师齐带走之后的种种遭遇,从她在璇玑殿里右膝被射伤,然后被师齐带回南玥囚|禁虐待,再到被师齐送给慕容廖迁和亲,最后再孤身去焚渡山寻她下落,直到上月青楼卖身,这一年来,师泱所经受的一切。 她这番遭遇,其实并未比卫若漓好多少。 那满身的伤痕,那一头的青丝变白发,她要承受的背叛,与亲手杀死心爱之人的锥心之痛,几乎彻底摧毁了师泱。 裴嫣说完这一切,她抬头去看卫若漓的神色,仗着胆子代由春嘱托她的事情,去问她:“陛下对她,可还有留恋么?” 卫若漓并未回答她,从头到尾,只静静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裴嫣也告诉她,那一切都是师齐伙同林叶骗了师泱,是林叶骗她,那下在那碗长寿面里的,不过是致人昏迷的迷日散,而非断魂散。如果师泱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不会去下那样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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