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若珊来得及答复之前,薛丁素飞一般挂了电话,按下差点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两秒之后,电话又坚持不懈地追了上来。 “小姐,你是不是生理期不方便走动,没事不用怕麻烦,稍等一下,我现在就送过来。”
第三章 挂落电话后的十五分钟时间里,薛丁素已经对着空气演练了无数种开场白。 你好,是我。 真巧啊,阿若。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鸡皮疙瘩从胳膊一路蔓延到头皮,每一种她能想到的开场白都让她当场想要冲回地下车库再原地爬行十个来回。 手机嗡嗡作响,她几乎是下意识按了拒听键,但是锁屏却在这时亮了起来,原来不是电话,而是一条新的短信——“我到了”。 开门,还是不开?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尘世无涯的苦难?不然干脆化成大甲虫一头撞死在玻璃上会不会更体面一点。 不行。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再逃避下去就真的不是人了。 薛丁素一咬牙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就是被初恋女友看到自己在地上爬吗?这有什么?只要表现得像一切如常,尴尬的就不是她。 一串代表着正在输入的浮动省略号从对话框气泡里弹出来,一条短信紧接着跳了出来——“东西放到门口了”。 对话框陷入了一片死寂。 什么意思?薛丁素等了一秒又一秒,对话框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走了?薛丁素猛地反应过来,丢了手机直奔猫眼,只见楼道空空如也,连王若珊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见到。 打开门,迷路的一箱卫生棉条静静躺在她脚下,电梯的数字缓缓下降到-1,薛丁素盯着空气懵了半天,拿起快递关上门重新缩回屋中。 快递冷得像她被重拿轻放的心,连一点多余的体温都没有留下。 她把快递随便踹进角落,然后给王若珊编辑短信:“谢谢,怎么这就走了……” 不行,像变态。 “谢谢,要怎么感谢您……” 不对,这不就暴露了。 “谢谢。” 光标一遍两遍闪动着吞没输入的字句,最后只留下一句无关紧要的寒暄。 好累啊。薛丁素打开静音模式如释重负地躺回床上,感受着血管里沸腾的肾上腺素慢慢平息下去。 从高中毕业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王若珊的消息,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就算过得还不错,大概也不会想要再看见她的脸吧。 久违的困意像山一样向她倒来,关灯闭上双眼的几秒后,被蒙在被子里的手机屏幕静悄悄亮了起来。 “……来自Coral Club的邮件。” —— 天还没亮透的时候,薛丁素就从噩梦之中惊醒了。 原因无他。梦到自己参加高考,结果因为智能手机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无法出示绿码被拦截在考场外,焦虑之际发现身边经过的每一个考生都长着一张王若珊的脸,夺路而逃的下一秒她又出现在考场上,手里抓着笔,因为认不出向量符号而抓狂。 这是她为数不多会因为自己从梦中醒来而感到庆幸的时刻。 高考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她至今都不明白。她付出了青春,付出了睡眠,付出了健康的视力,付出了她活一辈子也只会有一次的初恋去献祭,全部都是为了换一个画大饼似的光明未来,每个人都在说上了大学就好了,毕业找了工作就好了,读了研就好了,考了公就好了,找个男朋友就好了,结了婚就好了,生了孩子就好了,永远是一个关卡接着一个关卡的过,只有沿着唯一正确的攻略去走才能通关,假如像她这样半路落跑的呢?得到的只有时隔十年还是会梦回考场的严重心理阴影,以及在地下车库满地乱爬的未来。 通关的尽头是什么?鲤鱼跃龙门吗?她见过鱼类洄游,千百条鱼挤在瀑布前像西西弗斯一样往上爬。人类将这种行为加注层层浪漫想象,创造出鲤跃瀑布飞登成龙的奇幻传说,好像这样就可以给那些被繁殖欲所驱使的渺小身躯赋予悲壮的使命,但真实世界没有龙,牺牲换不来意义,那些逆流而上争相跃过瀑布的鱼不会变成神话,甚至可能会随机变成人类桌上的一盘菜。 生命就是这样,死死生生循环,庸庸碌碌轮回,人不能成仙,鱼不能成龙,走的每一条路最后都会通往黄泉路,百年以后大家同一个地狱相见。 死了最好了! 她泄愤般扯开窗帘,光线刺进她的双眼,她眯了眯眼,不由自主地望向隔壁楼那间疑似王若珊住的屋子。 什么都看不到。窗帘紧紧拉着。只是这样望过去看不出和其他屋子有任何区别。 也很符合王若珊的风格。薛丁素第一次去王若珊家里时,她的整个房间都沉在黑暗里,她说自己很喜欢沉浸在黑暗里,有一种忘记自己的感觉。 薛丁素从被子里摸出手机,关掉屏幕上电量过低的警告,然后注意到了那条Coral Club的未读邮件。 说来也是一时冲动,她被裁员之后就开始投递简历,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失业的人实在太多,幸存下来的企业消化不来这么大规模的新鲜裁员,她三找两找都寻不到合适的下家,一气之下把小区周围的什么早餐店、宠物店、奶茶店投了个遍,结果当然是遭到更为惨烈的拒绝,Coral Club应该也是其中一家。 想来估计是封拒信吧——“不好意思,您没有相关经验/我们这份工作对体力要求比较高/我们暂时没有招聘计划,以后有机会再联系”——这样的措辞她已经看了五万次。有回复的都算是客气的,大多数时候她发出的消息就像投石入海,连一声回响都没有。 薛丁素往床上一靠,带着十足的预期点开了这封邮件—— “标题:关于应聘营业员简历的回复 薛小姐, 简历已经收到。请问本周三下午2:30可否有空前来面试? 祝好。 Tracy, Coral Club.” 周三,面试? 薛丁素举着手机从床上直立起来。 这不就是今天吗?倒是稀奇了。也不知道这个Coral Club是个什么地方。 她点开了邮件最底部的链接,浏览器把她直接送到了地图上的一个点——就在小区外面七百米的一家独立书咖。 独立书咖?书店和咖啡厅——这年头最赔钱的项目,居然还有人敢叠着二合一的BUFF逆风而上?怪不得这么饥不择食,连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简历都敢往里收。按照现在风雨飘摇的经济形势,谁家口袋里还有闲钱去逛这种小资情调书店,不会她进去两天就倒闭了吧。 不过这倒像是王若珊会喜欢去的地方……薛丁素看着这间夹在沙县小吃和正大鸡排之间格格不入的英伦风书咖感到一阵奇怪的deja vu。 在独立书店的风潮还没有席卷到十八线小城的十年前,新华书店是她们学生时期唯一可以正大光明约会的地方。王若珊会拉着她穿过层层教辅书架在各种闲书前流连忘返。王若珊不喜欢看书,她喜欢看书里的插图,最喜欢的是福尔摩斯探案集画着贝克街221B的那一页,反反复复看,还对薛丁素说以后她们会在伦敦开一间这样雾蒙蒙的店,她们来扮演女版的福尔摩斯和华生。薛丁素就笑王若珊没有创意,做每一个人都想做的主角。王若珊想了想,又翻到莱辛巴赫大瀑布那一页,说那么我们就做莫里亚蒂和福尔摩斯,不能共生,就相拥着跳下悬崖一起毁灭。薛丁素皱着眉看看书又看看她,十分狐疑地问这本书好像不是在讲这种故事吧。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场景时隔这么久突然跳回她的眼前。那时她只是感觉王若珊说了一句很中二的话,她不知道未来和世界在长大之后会变得遥不可及,梦想和誓言曾经可以像玩笑一样轻易许下,最后都变成不断向着太阳飞然后被压力撑爆的干瘪气球。 薛丁素把这封邮件滑进待办事项,又重新提出来丢进垃圾箱。这个书咖的气质太王若珊,给多少钱都不去。 正准备重新倒回床上继续摆烂,又一条消息弹进来。 “何嘉木:醒了吗醒了吗!出来吃饭!”
第四章 何嘉木是薛丁素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目前唯一且最好的朋友——不过一开始不是,直到高二的尾巴他们两个在校长室相遇,才因为同病相怜沦落到了一起。 同性恋的同。 做一个不符合性别规范的小孩是很辛苦的。不仅仅是因为走在路上会被叫“男人婆”和“娘娘腔”。十几岁的年纪几乎每一个小孩都在情窦初开或是情窦初开的路上,但是属于ta们这类小孩的情窦初开会格外艰难一点。如果异性恋高中生觉得顶着“早恋”的帽子顶风作案已经很辛苦,想象一下同时顶着“性少数”和“早恋”两顶帽子生活,没过一周你就会被扑面而来的青春期焦虑给淹没。 那时候甚至还没有性少数这么文明的词汇,兄弟姐妹和非二元朋友们一律被统称为性变态。 总之,当薛妈举着薛丁素柜子里的情书追着王若珊一路从三楼教务处骂到五楼校长室的时候,何嘉木正在因为和四班体育生告白被人叫了兄弟追着满学校打,而薛丁素和何嘉木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的——王若珊拽着她往校长室外逃,何嘉木举着课本往校长室里躲,门一开,三个同性恋撞到了一起。 现在想来,无论是逃避权威还是求助权威对她们来说都不是一种理想手段。作为绝对权威的校长大概是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高浓度的同性恋场合,薛丁素和何嘉木两个人不得不在红旗底下检讨自己和同学交往过密以撤销自己的处分。 因为校长禁止他们两个提到任何和“同性恋”有关的词汇,这段被和谐过的检讨最后变了味,校园里甚至一度流传着四班知名娘炮何嘉木脚踩两条船导致七班学霸和八班班花在校长面前大打出手甚至引来家长的离谱花边传说。 故事里唯一且真正的直人——暴躁体育生——不知为何隐了身。至于王若珊,在薛妈大闹校长室之后她长期在外地做生意的父母就回来给她办了转学手续,远远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薛丁素始终不知道王若珊的父母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她猜想应当是不太好的。没有一对父母能在听说宝贝女儿早恋被对方家长指着鼻子当众骂变态以后还能泰然处之。 更何况这早恋对象是个女的。 总之,风波过后,薛丁素和何嘉木就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也只剩下和对方做朋友一个选择。 王若珊转学之后薛丁素和何嘉木就成了校园名人,不管走在哪个角落都会传来议论的声音,后来薛丁素干脆不去吃午饭,每天躲在厚厚的教科书后面睡觉,有一天午饭时间何嘉木溜进七班教室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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