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别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沈含烟淡淡的说:“拖鞋穿好。” 那双拖鞋是她给季童买的,跟季童在季家爱穿的那双拖鞋很像,也是毛茸茸的粉,每只鞋面上都缀着一个圆乎乎的兔子。 沈含烟拉开窗帘,季童“啊”一声:“今天居然下雪了?” 她走到沈含烟身边,看外面棕色的花坛灰色的楼都变成浅浅一片白。 沈含烟看着她头顶一个洁白的发旋:“下雪也可以不去考试。” 季童哼一声:“下刀子都要去考,地球爆炸都要去考,除非……” 她扭脸看着沈含烟笑,刚起床脸嘟嘟的有种奶里奶气的味道:“除非你有什么事,我就不去考,跑去守着你。” 然后她小小“啊”一声,赶紧“呸呸呸”,摸着窗边的木头。 沈含烟沉默一瞬。 然后叫季童:“既然要去,那换衣服吧。” 季童开始换衣服的时候,沈含烟自觉走到卧室外带上门。 季童却在里面喊了她一声:“沈含烟。” 沈含烟靠在门边:“嗯?” 季童:“你待会儿送不送我?” 沈含烟:“不送,又不是什么大事。” “哼。”季童一下子拉开门,边套羽绒服边轻轻瞪她:“不去正好,你去了我还紧张呢。” 沈含烟拿起提前做好装好的早饭递给她,最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围巾,系在她脖子上。 季童愣了愣:“这不是你的围巾吗?” 沈含烟没什么语气的说:“嗯,借你。” 季童一下子笑了。 沈含烟系完围巾就转身,季童笑着宝贝似的摸了摸那围巾,小声说:“这是我的幸运符。” 沈含烟:“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季童笑着扬扬手里的早饭:“我走啦。” 她的迷信主义言论,可不能被唯物主义的沈含烟听去。 她乘电梯下楼,又蹬蹬蹬跑过楼前的几级楼梯,带着沈含烟的烟灰色围巾在雪地里越跑越快。 像一只鸟,终于张开了一直藏匿的翅膀。 沈含烟在楼上望着她的背影。 刚才季童的那一番话,真让她一个化学系的学生,有些时候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冥冥。 季童只知道沈含烟顺利过了研究生初试,她把这视作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因为她和所有人一样,知道沈含烟成绩很好。 季童不知道的是,沈含烟在研究生考试的最后一门,因为季唯民突然出了事,连卷子都没答完,就匆匆跑出考场,最后奔向了季童身边。 但沈含烟前几门考得太好了,最后初试她是擦边过的。 其实连沈含烟自己都说不清,那天她匆匆跑出考场,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可能放弃的是怎样一个未来。 ****** 因为今年美术艺考时间拖得很晚,还没等到出成绩的时候,就要过年了。 沈含烟遵守约定,在过年前去看了季唯民一趟,在签访客登记本的时候她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相较于前段时间一个访客都没有的空白,季唯民这段时间的访客密密麻麻。 今天值班的是看守所的老人,收回登记本的时候对沈含烟笑笑:“小姑娘你不知道,踩高捧低,人性使然。” 这段时间季唯民的案子迎来转机,他的律师团队很牛,查到违法的很可能不是季唯民,而是牵扯这桩生意的另一个公司法人。 还没最后定论,可人心已经又活络了起来。 沈含烟不知这次会见到一个怎样的季唯民,她坐在会面室里等。 季唯民进来的时候,看上去与上次没什么分别,剪短的头发,青色的胡茬,清矍的脸,看押人员暂时给他解开手铐时,钥匙和手铐碰撞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 不过这次季唯民冲她笑了一下。 沈含烟有点犹豫,不知季唯民是否还需要那本《老人与海》。 不过季唯民主动问她:“书带了么?” 沈含烟就把书递了过去。 季唯民翻书的时候又笑了下:“除了要给员工宣讲的那些成功学的书,我这双手已经好久没翻过真正的书了。”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手不释卷的少年。 卢梭伏尔泰,海明威茨维格,都曾是他的“座上宾”“梦中客”。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和本来的那个自己渐行渐远了呢。 手指划过书页的真实感,带给季唯民一种久违的触动,他真心实意的对沈含烟说:“谢谢。” 沈含烟点点头。 季唯民:“今年过年,季童就拜托你了,要有饺子,还有,季童已经十八了,如果她想喝酒可以喝点红酒……” 沈含烟轻轻打断她:“季童喜欢喝奶。” 季唯民愣了愣。 沈含烟:“她不喜欢酸的红酒,也不喜欢苦的黑巧,她喜欢甜甜的奶,季先生,这次你要记住。” 季唯民反应了下才点头,应该是知道了沈含烟在说什么:“我知道了。” 季童那张小小的脸晃在眼前,促使沈含烟多问了一句:“这里过年有饺子么?” 季唯民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老人与海》:“我有这个。” ****** 过年了,天空很应景的又下起了雪,不过不大,季童跑出去看了三次,才看到楼下路边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季童裹上围巾匆匆往外跑:“我下楼一趟。” 沈含烟擀好了饺子皮,和好了饺子馅,就走到阳台看季童在楼下干嘛。 季童在楼下堆雪人。 不过路边积雪太薄了,季童攒了好久,才堆了一个小小的,然后又攒了好久,堆了另一个小小的,在第一个的旁边。 季童明明在给自己双手哈气的,这时不知怎么突然抬了一下头。 沈含烟第一反应是本能想躲。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让季童发现她的注目。 然而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季童已经看到她了,站起来笑着冲她挥挥手,然后指指自己脚边的两个雪人。 沈含烟也冲季童挥了挥手。 这时沈含烟口袋里的手机震了。 她摸出来一看,竟然是个座机号,前面的区号来自沈含烟老家。 会用这个号码打给她的只有一个人——她奶奶。 那是她奶奶所住医院的座机。 在过年这天打给她?沈含烟接起来:“喂?” 奶奶苍老的声音传来:“含烟。” 虽然苍老,但还好端端活在这世界上。这结果来自沈含烟跟奚玉的一次交易:她住进季家,替奚玉搞定季童、让季童支持奚玉和季唯民结婚,而奚玉出钱给她奶奶做手术,救她奶奶一条命。 而现在,不过半年,奚玉拿来跟她做交易的缘由就已不复存在了。 像一座平地而起的高楼,霎时间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而手机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叫她:“含烟。” 沈含烟心里动了动。 虽然从小她奶奶并没给过她任何温情,只用剩菜剩饭把她养大,她爸留下的所有钱都被拿去贴补了好赌的二叔,对她说的最多的话是:“别吃了女孩子吃那么多干嘛留给你二叔。” 但在爸爸早逝、妈妈缺位的所有成长岁月,她唯一仅有的,也就是这个从未对她和颜悦色的老人。 并且,今天过年。 沈含烟对着手机“嗯”了一声。 然后她奶奶苍老的声音继续传来:“你还有钱吗?你二叔他……” 沈含烟直接打断:“我没有钱。”想了想又补了句:“就算有钱,也不给。” 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一张脸上淡淡的没表情,心里却想冷笑—— 她在期待什么呢? 无论对奚玉,还是对她奶奶,为什么总还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觉得就连季童都比她做的好得多。 然而那时的沈含烟也不过二十二岁,无论艰涩的成长环境让她显得比同龄人成熟多少,她还是未能摆脱那年纪的眼界桎梏。 她并没能准确的看清,无论是她,还是季童,都是一类人。 她们的成长过程都太缺爱,以至于无论季唯民还是奚玉,都变成了一块腐败却肥美的饵,让她们欲罢不能,以至于始终吊在一条隐形的线上。 ****** 当沈含烟还站在窗边发呆的时候,小兔子一把推开了门:“沈含烟!你刚才是不是没看清?” 她笑着跑到沈含烟身边,把手机里刚拍的照片给沈含烟看。 两个雪人都小小的,但离近了看,还是能看出明显的身高差。 就像现实生活中的季童和沈含烟一样。 季童问:“你刚才是在接电话么?” 沈含烟:“嗯,推销电话。” 季童呆了呆:“大过年的也不休息么?推销什么” 沈含烟:“坦克大炮。” 季童又呆了呆:“不犯法么?” 沈含烟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洗手,包饺子去了。” ****** 两人午饭吃得晚,包饺子的时间就也晚,电视里春晚已经开始放了,平时她们家电视从来不开,其实这会儿开着也没人看,就充作一个背景音。 两人专心致志坐在餐桌边包饺子。 沈含烟发现季童一双学画画的手很巧,以前包饺子总露馅,是因为没人好好教她。 就像季童以前痛经的时候,家政阿姨一句“吃止疼药会上瘾”,也就打发过去了。 这会儿沈含烟放慢动作示范了一次,季童立刻就能包的有模有样了,一个个饺子摆在砧板上,像一个个小巧可爱的元宝。 唯一不足的是—— 沈含烟抬头看着她说:“你鼻尖沾上面粉了。” 季童:“哪里?” 她自己伸手擦了两擦,却把更多面粉擦到了鼻子上。 沈含烟笑了一下。 她用没沾面粉的手背,轻蹭过季童的鼻尖。 季童笑着躲开:“好痒。” 沈含烟:“再躲擦不到了。” 季童就坐好让她擦,也许真的很痒吧,季童一直咯咯笑个不停。 直到沈含烟说一声:“好了。”又站起来去把桌上摆的电磁炉按开,不一会儿,半烧开的水就开始咕嘟咕嘟冒泡。 季童用指甲把最后包好的一个饺子,掐出一个小小月牙,放在砧板上又看着那锅烧开的水。 外面冰天雪地,可至少她们的小家里是热的、暖的。 季童小声说:“沈含烟,谢谢你。” 沈含烟望了一眼自己丢在桌上的手机。 她奶奶那边从打了个要钱的电话被拒后,就再没下文了。而她亲妈奚玉,此时不知在哪个酒桌上觥筹交错。 沈含烟想起那些她独自在宿舍过的春节,一盏暗黄的台灯,半桌冰冷的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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