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趴着并不是太舒服,但条件实在困难,她脸上全是干掉的雨渍不说,急诊室的枕头也未必有太干净。两者一接触,想必气味更难闻。 于是她只能这样艰难地撑着下巴。 她是在嗅着芒果气息的情况下睡着的——大概人在被病毒侵入的时候,心灵也会被病毒挖出漏洞。 这个漏洞按理来说不应该再出现,应该已经被她埋在记忆很深很深处。可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出现了,她身上黏腻的雨水,忽然变成更加粘腻的汗水。她浑身湿透,裹在被子里,忽然变成了很小的自己,腿短到踢被子要踢好几下才能掀开透气。 一脚把被子踢开,迷迷糊糊地睁眼,是在打电话的崔禾,是还没因为项目长期驻守在哈尔滨的崔禾。 崔禾压低声音,语气很不好,“嗯,高烧总不退。药吃了一片,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那边还有……” 话说到一半,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朝她望过来。崔栖烬立马紧张地闭上眼睛,手指攥紧被汗濡湿的被单。 房间里静了一会。崔禾走了出去,声音变得更低,但她大概想不到,这张房门的隔音并没有这样好。于是崔栖烬昏昏沉沉地听到她讲, “开会?什么会?你能不能负点责?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哪次崔栖烬生病不是我扔下一大堆学生回来?是,我当妈的应该,你当爸的就不应该了……” 崔栖烬发着呆,听着崔禾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听不见了。然后过了五六分钟,门被打开。崔禾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脸,喊她崔栖烬。 她佯装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怎么了吗妈妈?” 崔禾笑着摸摸她的脸,柔和地说,“妈妈有点事,你爸爸等会就回来,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等一会他好吗?” 崔栖烬点点头,下巴上全都是粘着的汗水,她头晕眼昏地说,“好的妈妈。” 门被关上了,房间内黑漆漆的一片,像一大块黑沉沉的云压在胸口。 崔栖烬呼出一口气,浑浑噩噩地意识下沉,隐约记得那天余宏东没有回来。 “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一道鬼灵灵的声音突然出现。 崔栖烬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心跳好快,周围还是芒果的清香气味,脸上脖子上后背上全是汗水,黏黏腻腻的一片。那个不再涨大的气球好像又出现了,飘在胸腔里,戳不破,也吐不出来。 她恶心地想吐。 却只是凭空干呕了一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反而是腰上损伤被扯动,她没禁住倒吸一口冷气,精神恍惚地抬眼—— 吊瓶只剩下一半了。 她揪紧被单,她是知道池不渝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没有强调这么多次,池不渝也不会是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的性格。 但是吊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了。 但是的但是,要求一个人去遵守一个法则好像也很无理。 但是的但是的但是…… “你要不要吐哇?” 崔栖烬僵住。 往右边看了一下,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一个女人,似乎刚刚才洗过脸,眼睫毛上还掉着水珠,眼珠子又变成黑亮亮的了,脸蛋白嫩嫩的,有几捋头发湿湿的沾在上面,手上很茫然地拿着一个塑料袋。 她没来得及讲话。 池不渝又鼓起腮帮子,很利索地把瘪瘪的塑料袋吹起来,很配合地送到她面前,“还吐不?” 崔栖烬闭紧眼睛,很不自然地说,“不吐。” 池不渝很乖巧地说“好吧”,没有追问她刚刚的反应有没有不对劲。 然后又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把塑料袋放到她床边,耐心地跟她讲,“要是要吐的话随时喊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崔栖烬别了别脸,点头说“嗯”。 池不渝好像搬了条凳子,坐到她床边来,然后又窸窸窣窣地拿了些什么出来。 崔栖烬半掀开眼皮。看到她放了一颗芒果在她床边。愣了半晌,忍不住发问, “这是什么?” “芒果啊。” 重复的对话又来了。 “你刚刚这么一会时间去买芒果了?” “正好医院门口有。”池不渝很理所当然地讲,“你不是生病的时候一定要吃芒果哇?” 池不渝说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放在夜深人静的病房里,就显得特别突兀。尤其是,在一个病房里的人刚分享过芒果的情况下。 崔栖烬感觉另外两床病人都望了过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清清嗓子,“没有……也不是必须——” 话没讲完。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湿湿的东西覆盖上来,还夹杂着山茶花的香气,一下一下,覆过她脸部的皮肤。 她突然顿住,听到池不渝距离很近地讲,“崔木火你别动哦,你脸上有点脏脏的,像只花猫儿,我给你擦擦脸。” 崔栖烬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似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气味,像雪又像雾,柔软,矛盾。 崔栖烬低着眼。 她知道池不渝一定会回来,也想过池不渝可能会给她买芒果回来。但是的但是,池不渝真的在吊瓶的二分之一之前回来了,但是的但是,池不渝也真的给她带了芒果回来…… 就在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下一个但是的时候,池不渝擦着擦着,突然很严肃地喊她一声, “崔木火?” “嗯?” “你二十七岁了。” 崔栖烬怔怔睁开眼,原来已经过零点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室内湿气很重,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也一觉醒来被汗水蒸腾得全是水雾。 浑身粘腻,腰背扭伤剧痛,发着低烧,深夜趴卧在急诊室不知道多少人躺过的病床上……这就是她二十七岁的第一天。 如果人也有天气预报,那关于她二十七岁第一天的天气预报,一定会写——多云转阴转小雨转大雨转暴雨,总之就是乌云密布。 “恭喜哦。” 崔栖烬听到池不渝轻轻地讲,然后眼镜忽然被摘了下来。她近视严重,一摘眼镜就等于瞎了一半,只能看见池不渝模模糊糊的轮廓。 糊成一片,在她面前不听使唤地摇晃。 “恭喜什么?” 崔栖烬看不清池不渝的脸,只能一边眯着眼,一边去看池不渝在做什么。 急诊室内光线朦胧,潮湿,又明亮,拢着走廊的哀嚎和哭天抢地声,拢着悬浊的灰尘,拢着空气中令人喘不过气的闷人气味,拢着冬夜深邃的蓝,拢着枕头下始终没有亮过的手机,拢着她颈下粘腻的汗水和衣料。 她隐约间看到池不渝头上的丸子头晃了晃,看到池不渝在自己手上哈了下气,眯着眼昂起下巴看了她一眼,轮廓灰扑扑的,像只自信满满甚至有点臭屁在摇尾巴的黑色猫咪。 看不清的感觉让人格外没有安全感,像整个世界都被浸在一块浓密厚重又可怖的乌云里。崔栖烬有些别扭地收紧下巴,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又忍不住说一句, “恭喜我的二十七岁乌云密布?” “不准这么想!” 池不渝的声音飘过来,有点严肃,像警告。 “难道不是?” “当然不能够是!” 崔栖烬刚想反驳,下一秒鼻梁却传来轻轻触感,她睁开眼,被擦拭过的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世界在这一瞬间恢复清明,与此同时她感觉脑门被轻轻弹了一下—— 她听到池不渝昂着一口气,扯着大白嗓在她面前唱, “乌云乌云快走开~”
第21章 「昕蓝雨伞」 “乌云乌云别找我麻烦~” 池不渝唱歌不记词, 一首歌唱来唱去就总是这几句。不仅如此,她还总是不认真唱,唱第一句时是一个音调,算是尊重原唱。 再唱一句, 又会自己擅自篡改, 低音改高音, 高音改低音, 低音高音都有, 就自己改个转音。 她总是要用自己的大白嗓,将一首好端端的歌,改编成专属于池不渝的调调。 没有人可以跟得上。 “你可知道我不常带把伞~” 她不是带了伞吗? 崔栖烬懒懒抬头,看一眼被池不渝放置在病床旁的长柄伞——很不常见的昕蓝色。池不渝的各种物品里,都有些很亮很扎眼的颜色。很容易被人一眼就看到。 “带把伞~”这不是池不渝的声音。 竟然有人跟上了? 崔栖烬古怪地转头,发现是另外一床的两个女生之一。 是刚刚那个在干呕的女生, 这会像是做起来中场休息,病兮兮地跟了一句。 “哦喔~”池不渝像是找到了知己。 这个女人就是有这么厉害, 就算是在急诊室病房,都可以随随便便找到自己的钟子期。 “乌云乌云快走开~” 池不渝眼睛都亮了,一边接下去, 一边去望那床接歌的病人。与此同时, 她还在继续给崔栖烬擦脸上干掉的雨水。 她竟然同时在做三件事, 她真是厉害。 明明四个小时之前这个女人在问她大娃儿会不会喷火,而三个小时之前, 这个女人打救护车前, 还撑着晃晃悠悠的伞, 咬着红红的唇,十分慌乱地问她120的号码是好多她不记得了…… “感觉你在挑战我的乐观~” 这次接的是那位刚刚在病房里分发芒果的陪床女生, 大概是没有那位干呕的女生那么大胆,接的时候还在不好意思地笑。 她们怎么全都会唱? 崔栖烬微微皱眉,不知怎么,下意识就去望那对吃八宝粥的老人小孩,小孩大概已经把八宝粥喝完了,接不上歌,只傻乎乎地用打着吊针的手拍了一下掌。 老人横眉冷对,将小孩的手摁住,自己又没忍住,跟着哼哼了一句,又瞥过来,“爪子不唱了嗦,继续唱撒~” 崔栖烬不自然地收回视线。 却看到池不渝正一只手撑着腮帮子,笑嘻嘻地望她。 这是什么意思? 崔栖烬很理智地避开池不渝的视线。她绝对不会加入这群人。 她怎么可能去做这么神戳戳的事情? “的乐观~” 池不渝见她不说话,也不恼,自己乐呵呵地接了下去。 崔栖烬松了口气,又看见池不渝把手上的湿纸巾扔了,很认真地重新卷了一个纸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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