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趴在病床上不由自主地反思,觉得这句话甚至比那句“你军训时候还随身带个芒果”更突兀,更奇怪。 而此刻,她发觉头顶的伞摇摇晃晃的,她看到鞋的主人手足无措地弯下腰来,这时女人的瞳仁有一只变黑了,好像是美瞳掉出来了一只,里面甚至有透明液体不停地滚落下来,豆大一颗,顺着饱满脸颊滑落。 女人抹一把自己脸上的泪,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伸了半截,但又停在空中,缩回去,又往另一边伸,慌手慌脚的,应该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扶。 最后,只能蜷缩着手指,勉强支撑着她们头顶的雨伞,泪眼涟涟,哭丧着脸问她, “你痛不痛啊?” 十五岁的崔栖烬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世界上会多一条古怪的爱情迷航街,而她会在二十六岁生日当天,路过这条街的隔壁,因为一场小事故腰病犯了痛得无以复加,失魂落魄只剩下民警和120两个保守选择之际,第一个来到她身边的…… 竟然还是池不渝。 就像二十六岁的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池不渝,已经会因为她的痛楚哭得满眼通红…… 和十五岁相比,到底是不一样的。
第20章 「乌云吊瓶」 “我还没有死掉。” 崔栖烬冒着冷汗, 轻咬着唇,有气无力地说。雨声滴沥,雨刮片“唰”地一下,敞出窗外湿润霓虹, 救护车内气息潮湿。 出诊医生抹一把脸上的水, 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顿, 语气狐疑, “安?” 不太满意地扯扯口罩, “我就坐到这儿,妹儿你这是说的啥子话嘛?” 正好这时救护车一个踉跄,像是碾过一个减速带。狭窄简易担架床跟着踉跄,崔栖烬腰一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床脚立马传来一道发着颤的慌乱女声, “崔木火你怎么样了啊?” 说完这句话, 女人又抽抽嗒嗒地吸了一下鼻子。 崔栖烬疼得厉害没来得及应,只咬着牙呼出一口气。 “她说她还没有死掉。”出诊医生大咧咧地帮她接话, 又隔着衣服轻按了她腰际一下,“这里痛不痛?” 崔栖烬强忍着其他部位的痛意,很勉强地摇摇头。 而那边女人也跟着她呼了几口气, 气息泄漏, 不自觉地呜出来一声, 呼吸之间的鼻音比刚刚还重,紧张兮兮地跟医生说, “她说她这里不痛。” “那这里呢?”医生又换了个地方。 “医生问你那这里呢?”池不渝跟着重复。 “……这里。”崔栖烬张了张干涩的唇, “有一点吧。” “她说这里有一点。”池不渝接得很快。 “嗯嗯。”医生点头, “看上去应该是急性腰扭伤,你以前腰上有旧伤吗?有旧伤的话可能是触发了。” “医生问你以前腰上有旧伤吗?”池不渝突然变成了一个传话机器。就好像是, 如果不在她们之间传话,她就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 而明明她现在才是离病人最远的一个。 以前?崔栖烬忽然想不起以前。以前池不渝也有变成传话机器吗? “以前……” 在她回答之前,池不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率先抢答了,“对了,她以前有腰伤,大学的时候也因为体育课打排球腰扭伤卧床休息过一个礼拜,我记得那时候还是陈文燃同学一直给你带饭上课……” 说完之后,又像是不太确定,于是来征求她的意见,“是吧?” “你连这都记得?” 崔栖烬精疲力尽地掀开眼皮,尽量往床脚那边那个身影看。 救护车空间狭小,一名医生一名护士是标配,并且两位医护人员要就近处理询问细节,腰伤又只能趴卧,于是池不渝只能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 眼镜镜片也已经被雨水淋湿,以崔栖烬的视角望过去,一切都雾蒙蒙的,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个黑色轮廓—— 池不渝抱着包包和雨伞,在床脚缩成一小团,两颗丸子头在忙乱之中耷拉下去,上面冒出来几捋发也湿漉漉的,她头发上是水珠,脸好模糊,好像是妆花了,鼻子这块是红红的,眼睛这块有红红的也有黑黑的,混成不同颜色的色块,像一个…… 被淋得很湿也很不漂亮的雪人。 “我记性一直蛮好。” 池不渝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色块,右脸就像是融了一块似的,这样跟她说,然后又继续跟医生说, “那情况就是我说的这样,她有旧伤,而且她之前那次也很严重,一个礼拜都只能卧床,那现在又扭一下以后会不会留到什么很严重的后遗症哦……” “这还得去医院拍个片子看哈,妹儿,你莫急。” 池不渝点点下巴,“嗯嗯我不急。” 停顿了两秒,又眼巴巴地凑到护士旁边去问,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不是只能看急诊哇?急诊可以拍骨科的片子哇?还有哇,她没有带身份证可以挂号不哇?还是我现在下车回去拿哇?还需不需要其他的东西哇?” 她像个哇哇青蛙,一张嘴就是哇哇问题气泡。 护士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还算耐心。崔栖烬汗涔涔地低了头,救护车上没办法给她急救止痛,腰上疼痛仍旧没有停止,她疼得脑子嗡嗡的。 模糊间听见,出诊医生在旁边笑着说一句,“这个女娃儿蛮有意思的。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哭得凄凄惨惨的,就两公里路,打了四五个电话来催,边哭边催,还问我们来不了的话要不要先报警。” “说句不好听的,我还以为再来慢一点就有人要死掉了,火急火燎地闯了好几个红灯,幸好你没事。不然你朋友有得哭咯。” 印象中池不渝情绪向来饱满,爱笑,爱生气,也爱哭。她哭起来的时候很难止住。有时候嘴巴一瘪,睫毛一耷拉,就会有好多眼泪跑出来。她的眼泪也有很多种表现形式,有时候伴着一喘一喘的呼吸,有时候是呜呜咽咽,有时候是痛哭流涕,有时候又是号啕大哭。而大多数时候,她第二天照镜子看到自己眼睛肿了又会很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眼泪,懊悔自己为什么连眼泪忍不住。 崔栖烬向来都不喜欢爱哭的人。在她看来哭永远都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不知是挑衅还是造化弄人。 偏偏,池不渝就一定要在她面前哭,很多次,疼痛的哭,伤心的哭,软弱的哭,生气的哭,心疼的哭,有时候甚至因为一场雪一场雨而哭。 崔栖烬搞不懂,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眼泪? ——不太漂亮的眼泪。 但…… “她不是故意的。” 崔栖烬说,“她只是……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情。” 恰好有滴汗水从眉骨滑落,慢悠悠地滴到唇边。于是她不得不尝到咸味。她好嫌弃地抿了一下唇角。 “什么?” 坐在她旁边的医生没听清她的话,凑过来问她。 崔栖烬不讲话了。 医生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蹙起了眉,小声嘀咕着,“妹妹你怕是有点低烧哦。”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那边池不渝还模模糊糊地追问着些什么,譬如还有多远才到哟,可不可以先给她止了痛的嘛…… 护士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 救护车拐过一个路口,崔栖烬忽然掀开眼皮,冷汗淋漓,“你这里有纸巾吗医生?” 她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话说得很轻,靠得最近的医生都才勉强听到,“纸巾?” 确认了一遍之后。 医生在车上翻找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递到她面前, “是出了很多汗撒?要帮你擦不嘛?” “麻烦你……” 脸上全是汗,崔栖烬没有睁开眼,隐约能感觉到救护车快要开到医院,车外一片嘈杂,大年初五,医院急诊还是乌泱泱的一片人。于是她在医生要给她擦之前,晕晕沉沉地讲, “给她吧,谢谢。” 池不渝还是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掉,那么多不太漂亮的眼泪。 但是,但是…… 崔栖烬不想让别人也这么觉得。 - 似乎这个情人节大多数人过得并不平凡。夜晚的急诊室遍布羸弱贫瘠的爱情。崔栖烬被抬着进了医院,在急诊里用一张可推动的病床被移来移去,昏昏沉沉,看到一个脑袋被开了瓢的女人大吼“是我们先认识的”,一个男人在用头捶墙低吼“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偶尔瞥见蓝色排椅上还放着捧娇嫩鲜花…… 乱七八糟,众生百态。她被推进一个白光很刺眼的诊室,一道乱糟糟慌乱又无措的脚步跟着她,绕来绕去,绕走了,出去了,又绕回来,还夹杂着说话声…… “挂号了吗?” “挂上了的,你们能先给她止痛不?” “那先推去急诊CT照个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损伤。你拿着单子先去缴费。” “好好好,缴费完能先给她止痛不?” 紧接着就是很凌乱的脚步声,一道紧张到绷紧的呼吸悬停在她身前,她被推了出去,闹哄哄的一片。 那道呼吸慌乱乱地走远了,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 于是她又快要推进一个诊室,几个人把她抬起来,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那道绷紧的呼吸瞬间滞住,忙乱出声, “医生你们慢一点,能不能先给她止痛再去检查哇。” “好了你在这等着,别进去了。” 那道慌乱的脚步不见了。她被推了进去,又被推了出来,这次是往急诊病房那边推,有人在其中说, “半小时之后出结果。她有点低烧,我先给她开点药水把烧退了,你拿了单子缴费之后去一楼药房拿药,拿完药回来,急诊病房直走走廊那边有热水,让她喝点热水,时间差不多你就回来拿结果,在那个急诊CT自助打印机那里查看,记住了,不是大厅的报告打印机,是急诊这边专用的……” 听起来好复杂。池不渝能处理得来吗? 崔栖烬费力地掀开眼皮,还没能看到池不渝的人,她就被打了个转推着走,只隐约间听到一个人在远远地着急地喊,“那医生,你们能不能先给她止痛啊?” 几个医生推着她走,其中有一个回过头去,很大声喊一句,“刚开的退烧药镇痛的!” 有点像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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