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只看见两个顶着热带鱼的人,一个穿new balance的黑色短袖,细瘦手腕系红色发圈,头上是一条很宽的黄色热带鱼;另一个穿白色短袖,身前一个做旧印花,头上是一条红色热带鱼,鱼鳍像有八只脚。 黄色热带鱼哭兮兮地说,“巴拉巴拉。” 红色热带鱼笑嘻嘻地说,“噗噜噗噜。” 最后黄色热带鱼一把鼻涕一把泪,晃着红色热带鱼的肩膀,在咕噜咕噜的气泡声里,委委屈屈地讲,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和好了哟” 从那个镜头开始,崔栖烬又多了一个不愿意回顾的黑历史。大概始作俑者……又只能算是池不渝。 这部电影就叫作《爱情迷航》。 ——一部导演来自台湾,联结成都和台湾两座城市,不知道讲些什么奇奇怪怪东西的文艺电影。后来真的被导演拉到投资,在成都拍出了热带风味的成片。 如今崔栖烬偶尔注意到这部电影的消息,都要飞快叉掉页面,她觉得那个三秒半的镜头实在是滑稽,难怪没什么人看。 “我们是不是和好了哟?” 这句话始终被记在一部独立电影的某个镜头里。 但记忆中,她在这之后并没有来得及给出回答,就陷入不省人事。 她总是讲这句话,而她总是忘记回答,或者是因为各种因缘巧合没有回答。即便如此,她们却还是能在时间慢慢过去之后,恢复成一种稳定而奇特的关系。 说来奇怪,崔栖烬对一切事物都会划分一条清晰的界限,对关系分类的定义尤其严格。但这么多年,她的确无法将她和池不渝的关系,准确划分到进行某个范畴。 她们既不是蟹老板班长以为的死对头——不是见面就会打架,不是一山不容二虎,不是你落难我幸灾乐祸,更不是头破血流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也不是痞老板同学以为的好朋友——尽管大部分人对朋友关系的定义很宽泛,但她们似乎连宽泛意义下的朋友都算不上……不会常年频繁联系,不会有事没事就约着见面,很少互送礼物,十多年来,无论是喜悦或悲伤,都不是彼此倾诉对象里的第一顺位。 这两种关系,一种坏一种好,却都有着极为强烈的情感冲突。而她们两个不好不坏,也没有处在这两者中间。 有时候崔栖烬觉得,也许她们两个之间也有一个三角形。既不会因为距离太近而将彼此伤害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有朝一日互相渗透互相干涉到闹掰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既和普通同学不一样,也和普通朋友有差别。 如果不是陈文燃和冉烟,不是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拆的爱情迷航街,不是蟹老板班长时常恋旧那么爱组的同学聚会,不是这十多年间的各种麻烦事,也许她们之间除了逢年过节的新年祝福之外,不会有任何联系。 可她又想,她们也不是普通同学,就是因为有陈文燃和冉烟,有爱情迷航街,有蟹老板爱组的同学聚会,有这么多年的各种麻烦事……这些事情都存在,并且一直存在。 如今,她们又新增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甚至她们都知道—— 这件事的麻烦程度要远远超过以往的任何事。她还是像以往一样讲“和好”,而她这次却没遇到“只差一点点”的因缘巧合。 “崔木火?” 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唤飘过来,崔栖烬感觉自己睫毛上落满了黏腻雨丝,也闻到了冬日雨水的气息。 她从回忆里抽出思绪。 听到耳机里还在唱《普通朋友》,看到7-11塑料袋上的“持续发展”。 “你在想什么?” 池不渝凑得近了些,这下轮到她来晃她的视线。 崔栖烬看着已经快要过二十六岁生日的池不渝——有时候她不敢相信这个女人已经二十六岁了,甚至也不相信自己也二十六岁。 她时常怀疑时间是否在一种神秘磁场下偷偷变快,或者是那个像素变得愈来愈模糊的电影镜头偷偷留住了时间…… 总之池不渝还是和高中那时一样好笑幼稚,说话很急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拉大嗓门,喝醉的时候还是要做一些特别滑稽特别孩子气的事,还是好容易因为各种小事麻烦她,还是总让她留一些莫须有的黑历史,还是好傻。 她们也一直是她以为的那种关系。 于是她恍惚间伸出手,又恶作剧式地拂了拂池不渝的丸子头,等池不渝不满意地皱起鼻尖时,又漫不经心地给出不知道是哪一次的答复, “那就和好吧。” 池不渝在这句话之后忽然愣住,应该是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们竟然真的会“和好”,干巴巴地张了张唇,脸上的塑料袋跟着动了动,几个呼吸之后,到底是没说出些什么来。 她没再吹塑料袋了。而崔栖烬却突然开始没理由地庆幸一件事—— 两天前在泰国,快递单填完之后,她又犹豫着删掉重填,最后将那株彩叶芋的地址改给了自己。 她庆幸自己那时没有任何犹豫。 也庆幸,暂时没有任何小事,可以改变这种关系。 - 最后池不渝把一直挂在脸上的塑料袋取了,揉得瘪瘪的,把喝完的菊乐盒子扔掉,慢慢吞吞地进了小区。过了这么久,酒倒是醒了,人也正常了不少,没再闹出其他麻烦事。 但不知为何。 崔栖烬看过去的时候,总觉得她的背影还是摇摇晃晃,像一只在摇头摆尾还装着一脑袋事的热带鱼。 盯了半晌。 等池不渝走进小区里,再也看不见。崔栖烬双手插兜,慢慢踱步往回走。雨又在下了,马路上还是湿湿的。 成都的天气好奇怪,雨天和阴天之间的边界模糊得让她无法分类。 崔栖烬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全家人”微信群里没有新微信,恰好这时候路旁的一家便利店发出一声“丁零”迎客声,她侧头,还没看清便利店到底是哪一家。 忽而身后传来一阵呼啸,雨丝变快,伴着哗啦啦的溅水声,侧身传来一阵猛烈而快速的力道,衣角被掀开,一时之间天旋地转,脚上一滑,她一个踉跄,失控地往前冲了几步,扶住一个电线杆才勉强站稳—— 下了雨的街道视野异常不清晰。 她狼狈抬头,隐约间望见一辆电驴轮胎因为雨天打滑猛地往侧边倾斜一下,惊险之中又脸盲控住车滑到正轨,最后猛然停住。 开着车的人戴着头盔,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朝她投来询问且急切的眼神。她脸色苍白地摇头,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电驴车主人这才放心地点头,头也不回地开得更远。 崔栖烬扶着电线杆站稳,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雨比刚刚还大。 她很嫌弃地将自己的手从电线杆上松开,上面果然是一些碎泥沙和脏水,这时一阵微弱的痛意传来,她收收下巴,就这样摊着手,什么也没想地往前走一步,结果就只是这么一下,腰上马上传来一阵剧痛。 猛烈的刺痛感被这一步引发,她脸色愈发苍白。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立刻就痛得呲牙咧嘴,只能停留在原地。 她扶着电线杆,紧咬着苍白的唇。缓了一会,茫然地在街头晃了晃丝线,思考着自己在这一场雨里淋下去不生病的可能性…… 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滑开自己刚刚攥得紧紧的手机——余忱星这时候在香港,就算一个电话打过去她们吵一架她想必也赶不过来;陈文燃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南边,再过来又要一个小时的地铁,或者是打车,她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麻烦陈文燃折返回来…… 至于崔禾和余宏东,她压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想都不用想,他们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后才会接到她的电话。而那个时候她恐怕已经被这场雨淋得劈天盖地。 犹豫着,雨似乎有变得更大的趋势。 一个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名字,却很突兀地浮现了。 手指在微信对话框滑了滑,崔栖烬思忖了一会,正好看见这时业主群顶了上来,屏幕太湿,她不小心点进去,看到里面在谈论二手物品的事,没再犹豫,直接从群里翻出辖区民警的电话,雨丝淋在手机屏幕上,没一会手机屏幕上就全是雨,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滑得有些握不住。 而她也已经有些站不住,只能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握手机在自己棉袄内侧擦了擦水,忍痛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脸上也全是雨水,不停地往下淌。 雨水耷拉下来,淅淅沥沥的,模糊了视线。她勉强将辖区民警电话打出去,漫长的嘟嘟声里,有急匆匆的行人和车辆从她身旁经过,无数个踏着雨水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离她越来越近,又离她越来越远。隐约间有一道是不一样的,特别远,却又像是径直地,急切地,不安地…… 朝她跑过来似的。 这时耳边的嘟嘟声还在持续,街头传来一阵汽笛,她下意识往左侧退一步。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扯到了扭伤处,腰痛得几乎都直不起来,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不要命地从下颌流进衣领,湿答答地贴在颈下,滋味很不好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好像快要到她面前,又好像快要从她身旁路过。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视线仿佛一瞬间变成一幅只有色块的油画。 还没完全聚焦起来,隐约间她只看到一双踏过来的鞋—— 是一双今天下午被冉烟夸过很漂亮的黑色雪地靴,鞋面上印着白色蝴蝶结。鞋的主人在被冉烟夸的时候,还微微翘起了小腿,昂着下巴说那当然,好看的东西我才要买。 而此时忙乱间,这双鞋停在她面前,上面溅了好脏好脏的泥水,现在一点也不漂亮了。忽而头顶的雨水停了,噼里啪啦的响声更刺耳,像是雨水砸在伞面上。 崔栖烬脸色惨白地撑着腰,听到头顶传来尤其无措尤其着急的一道哭腔, “完了完了,崔木火你怎么了啊?” 而崔栖烬盯着黑色雪地靴上的蝴蝶结,莫名其妙觉得好笑,她想这么多年类似的事情竟然再次发生,而这个女人还是没有变,以前袜子上有棕色小狗耳朵,现在鞋子上有白色蝴蝶结。而且还是一样吵,一遇见事第一句话还是要先说“完了完了”。 她忽然笑出声,反而腰上又更痛,于是忍着痛,张开自己被雨水濡湿的唇,十分无厘头地说了一句话, “你的蝴蝶结都弄脏了,没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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