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个吧,说不定真的能实现。”冉烟也附和。 池不渝对她做了个鬼脸,强调,“就是就是。” 貌似配合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崔栖烬没有再挪动步子,只是在三人直勾勾地注视下,不太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许愿。 ——一个对她来说极其陌生的词语。 她从来不信生日愿望真的能实现,也几乎从来不过生日。这种对别人来讲是家常便饭的事,不知为何对她而言反而有些茫然无措。 人在茫然的时候思绪就会乱飘。 她轻而易举地想起上次这样类似的场景——是在她十八岁生日之后的三天。 她很突然地讲自己坚持不婚主义。 余忱星当时还很小,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顶着混身发亮的钉子。 刚放学回来换鞋,听到她这句话,平淡地看了一眼崔禾和余宏东,书包扔到房间,又出来叼着棒棒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始摆弄吊着亮晶晶吊坠的手机。 崔禾坐在她对面,始终面带微笑。半晌,从拉到下巴处的冲锋衣外套里掏出手帕,搓了搓手心——她的手非常容易出汗,印象中这一点一直没有变过。 她那时十分和蔼,没有问她为什么,只对她讲一句讲过很多遍的话,“这没什么不好的崔栖烬。” 盖住她的手背,汗液很黏,以至于她以为她要在她十八岁生日过后的三天很亲热地拥抱她。但是崔禾没有,她只是在对面注视着她,像往常一样,讲, “只有一点你需要稍加注意。” 说完这句,像是特意给她留了个提问的话口,才说, “你就是太渴望认可了,好像做什么事都要经过别人的同意,才会更有动力去做,但我一向认为你是独立的,我们都讲自己的声音要大过其他人的,才不会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 崔栖烬低头,接住崔禾的视线,也接住崔禾的话,“我不应该这样。” 崔禾柔和地笑,“我并没有讲你是错的。你是成年人了,对一切都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崔栖烬点头,“您说得对,对不起。” 崔禾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把手收了回去,没有再讲话。 余宏东也坐在她对面,和崔禾隔了一个位置。他扶了扶眼镜,他的眼镜框好像也一直都是变形的,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换。 他平和地盯着她,和崔禾放在桌上的手隔了好像有一米远,和她的手好像有两米远,记忆中家里那张餐桌实在是尺寸太大了。险祝副 然后他蹭了蹭拖鞋鞋底,抿了一口酒,突然问,“崔栖烬你今年是不是十八岁了?” 她有些紧张地说是。 他又笑,“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那完全可以自己决定这种小事。” 看了看手表, “我今晚的航班飞上海,如果你还想和我聊一聊的话,可以给我微信电话,我这周日下午有时间。” 崔栖烬说,好的,然后心平气和地看他们从门口接过外卖蛋糕。 蛋糕上面有一圈草莓,很酸的草莓。崔栖烬一个都没有吃。迫于时间安排,他们询问是否可以省去吹蜡烛环节,崔栖烬善解人意地表示可以。 于是切完蛋糕。 崔禾就裹着那套不太御寒的冲锋衣,和她的学生开始视频会议交流论文的事情。余宏东踩着点去实行自己的今日日程计划——这个时间点他有一节在成都还未上完的健身课。 在沙发上坐了半晌的余忱星,对着他们的背影很不礼貌地嗤一声,轻快地走到蛋糕面前,挖了一大口吞进去,耸着肩和她讲, “可能我哪天犯病在外面死了,你们三个也会用这种等边三角形状态来讨论我的葬礼吧。”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崔栖烬找不出这个结构的缺点。某种程度上,她无法反驳当时的余忱星,因为她自己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 顿了半晌,发现自己已经把蛋糕捣烂,奶油黏哒哒地和蛋糕胚混在一起,像某种泥状物体。 而那块双层蛋糕缺了两块三角体,也还是那样完整无缺。 她盯了半晌,最后将勺子一扔,不耐烦地说,“吃蛋糕吧余忱星。” 而余忱星舔舔鼻尖的奶油,没所谓地说,“好的崔栖烬。” 这三个人都向来只喊她的全名,也从来不因为任何事问她为什么。她们是一家人,有一个名为“全家人”的四人微信群,记忆里有家连锁便利店与这个群名异曲同工,连广告语都说“全家就是你家”。她们是一家人,很整齐很圆满。时至今日,她也时常用这句话提醒自己—— 这没什么不好的,崔栖烬。 “崔木火?你许完愿了吗?” 耳边倏地传来这道声音——音量不大,还伴着一点甜甜的奶油味道。以至于她这一刻突然想,怎么会有人的声音是能被闻到的? 下一秒,奶油甜腻味道离她更近。不是草莓,很酸的草莓。她很不喜欢草莓。 微微睁开眼,烛火跳跃。 loopy的粉脸笑得很傻,池不渝今天特意化的微醺腮红妆此时此刻看起来也有点傻,红扑扑的。 夜盲症要怎么过生日呢? 是不是在她没有任何原因地注视她的时候…… 池不渝只看得清两根蜡烛,看不清她的表情到底是恶劣还是可悲,看不清她到底是谁,也完全不知道今夜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云量背后到底是什么。 但或许,看不清对她来讲才最好。阴天总归不是一个好天气。 “嗯?”大概是没等到她反应,池不渝歪了歪头。 “没有。” 崔栖烬重新闭上眼睛,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过生日。 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 她需要最稳固的形状,她需要任何人都无法打破这个结构,包括她自己。 于是她许: 我希望,今夜的云永不散开,我的三角形永不坍塌,我的世界永远一成不变。 - loopy蛋糕没做得太大,六寸,一人一块刚刚好。 争争抢抢地吃完被崔栖烬四等份平均分配的蛋糕,冉烟和陈文燃换好衣服准备回家,陈文燃的第六次分手之旅终于到了尽头,被冉烟牵着手用一行李箱的甜食接了回去。 而池不渝吃完蛋糕后,对自己一整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又大概是觉得自己实在是辛苦需要加倍奖励,于是又趁她们不注意抱了一杯百利甜兑乌龙茶,悄悄咪咪地喝起来。 等她们发现的时候。 她已经顶着红通通的脸,双手抱着膝盖在沙发上窝着,美滋滋地抿一口又一口,两边的丸子头还没有解下来,像一只在偷乐露着门牙笑的垂耳兔。 今晚的池不渝好像很开心。 是开心吗?崔栖烬觉得是。 临走之前,冉烟本来想把池不渝也带走送回去。陈文燃在那里和崔栖烬挤眉弄眼,“让崔栖烬送吧,反正她近。我们还要回南边呢,等下没有地铁了。” 她们是酒鬼情侣,从来不开车出门。 崔栖烬对上陈文燃的视线,很迟钝地想起——这场生日宴的初衷,是为了还东西给池不渝,是为了跟池不渝划清界限。 结果被突如其来的生日惊喜打破。现在是陈文燃提醒了她。 她揉揉眉心,看一眼在沙发上眯着眼东倒西歪的池不渝,点头同意。 她这次没有喝酒,应该不会出什么其他意外,还可以趁池不渝喝醉,直接把东西还给池不渝,省去一份尴尬。 二十点三十四分。 崔栖烬懒洋洋地在阳台上撑着头吹风,看陈文燃和冉烟给自己带上门,又在阳台上低头往下看。 小区绿化多,陈文燃推着行李箱顺着花坛边边走,路过一棵挂满灯笼的树时,忽然坐在行李箱上转了个圈,欢快地朝她挥手,朝她这边大喊一句“崔栖烬生日快乐!”。 冉烟慢半拍,推着另一个行李箱跟在后面走,却也还是跟着陈文燃一块抬头,似乎是分不清是哪个方向,朝她邻居那边挥了挥手,后头跟了一句“生日快乐”。 不知道小区是不是还有其他闲着的人,反正成都这座城市的本性就是爱凑热闹。 于是在她们两个之后,底下又零散地传来几道陌生声音,吵吵嚷嚷地跟着用成都话喊了一句—— “崔栖烬生日快乐哟!”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祝她生日快乐。二十六岁,二零二四年,她已经当了八年的成年人,已经不再当自己的生日是一回重要的事。 却突然有人给她精心准备惊喜,突然就有这么多人喊着祝她生日快乐。 喊声在仍未平静的夜显得有些模糊,很快就被路边的车流声掩盖。 但崔栖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双手撑在阳台栏杆边上,有些犹豫地往外伸了伸,看到有人路过抬头看她时下意识地又收回来,最后等路人走了,才又慢慢伸出手,朝这两人的背影很不明显地挥了挥,很轻很轻地说一句, “希望你们两个不会再有下一次分手了。” 这大概也能算她的生日愿望吧。毕竟今天还没有结束。她可以一直许愿。至于实现不实现,也不算作是她的事。 “生日快乐。” 身后传来一句很微弱的梦语。 崔栖烬转头,背靠着阳台栏杆,看到了在墨绿色皮质沙发上的池不渝—— 她抱着膝盖,坐得歪歪扭扭,或者说不是坐,是缩在沙发边边,抱着陈文燃今天送给崔栖烬的生日礼物,一个长了绿色四肢的洋葱,细瘦手腕从衣袖里垂落,环住洋葱抱枕的四肢,拎着带把的loopy杯,那里面已经被崔栖烬刚刚换成了蜂蜜水。 总之很奇怪的姿势。像一个拥抱。和一个长了四肢的洋葱的拥抱。 也不像是刚刚在说话,或者自己刚刚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崔栖烬吹着风看了她一会,拿出自己的手机,微信里是陈文燃发来的已上地铁汇报,一些工作内容的交接,一些迟到的新年祝福,泰餐店老板对她这次选购绿植品种的认可…… 四个人的微信群里悄然无声,余忱星仍然没有消息,最新一条记录停留在余宏东的“祝你新的一岁前程似锦”,大年初一那天,他们就已经都给过她生日祝福。 他们没有忘记,他们都记得,只是崔教授和余教授做事向来讲究效率,觉得做过的事没有再做第二遍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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