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仅头上有伤,内里也创痕累累的女人。 这期间,从了解羁绊、期待羁绊,到后来发现自己没有羁绊—— 至少在这座城市里,是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离开老家时把房子和家当全转手,钱不多,但足够她偿余债。来宁城她没什么钱,但也同过往再无牵连; 茶行老板看在章老师的面子,容她在杂物间住了两月。然后租到现在的住所,押一付三。四月刚交了新一季度的房租。现在交租日虽然超过了几天,但是找不到她,中介会从押金里扣吧; 工作也失去。因为好运来,她一蹶不振,连着两日请假。第二天早晨联系老板时,老板就跟她说,事不过三。之前因为章老师,事假让你用了。这次又来,打算直接请到放清明是吧? 小姑娘,出来做生活不是这么容易的。年纪轻轻承受能力就这么差?不就是一只猫?这期间我们够照顾你了,如果明天你还是不来,我就当你不想做。 方知雨道歉后挂掉电话。然而次日,她还是没能去上班。 亲人没有,朋友有。但不是在老家,就是在杭州。离得远了,又各自忙,都很理解一段时间内对方没消息。 汪润跟她联系最多,或者找过她,但她不知道,毕竟手机丢了: 江玲梅说事发那晚下大雨,急着救人,便没能很周全。翌日才想到或许有东西落下,回去找过,什么都没找到—— 一场夜雨足以掩盖一切。在这座城市里,出现和消失都很平常。甚至有人消失了,都不会被发现。 现在方知雨知道了,大脑待她是好的。良苦用心,要她抛弃自己,抛弃早已过期的腐烂罐头,抛弃灰白的人生,抛弃孤独—— 在仅有的记忆里,她很幸福,为人所爱,被人需要。身体虽然有创伤,心却是保全的。心甚至回归小女儿的状态,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寄、饱怀天真,并且会想妈妈,爸爸。这么久联络不上,他们该多担心。 父母是一座城堡,帮她隔开死亡。但是现在,他们不在了,她就不得不去学着如何独自面对无常。 因为何医生,名为“自己”的房间填充了八成。但方知雨发现,仍有一块重要拼图如同一张没被翻起扑克牌横在她面前: 收到小猫骨灰第二天,放清明假。当晚她去了一个地方,抱着沉痛之心去的。但那里分明不是宠物医院,而是一扇门。想抬头看清那门上的标识,记忆却模糊,只看见有丝雨落下。 从那里开始,到车祸当天,中间发生了什么全无印象。接下来的片段就是落大雨,她下定决心,要去某个地方找谁。最终找到没有不确定,只记得车灯亮起。 也去过出事地点。江玲梅开车带着她把附近都绕遍,始终没能找到那扇记忆中的门。 她甚至还能为此联想的别的事:为什么来宁城?记得是受老师的鼓励。别忘记曾经的想法,要再来看一看。但除此之外呢。好像分明还有什么很紧要的原因。 一想到那扇门,她就感觉怅惘,却又悸动不已,仿佛推开门就能找回她遗失的春天。 如此关键,她却毫无头绪。或许汪润知道?想问问她,手机又掉了。社交账号,一个也记不起来。这些账号自己真的注册过吗?密码是什么。需要身份证,但证件在住处。好不容易记起住处,进门又要密码……该死的密码。 举步维艰,大脑就在这时跟她揭晓全新人物: 在何医生那,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短发少女,站在紫藤花树下。 从那之后,关于这个人的片段慢慢增多。却始终没办法记起她的模样和姓名。 某一天,何医生突然想到了一个点。 何医生说,创伤性失忆一般是逆行性的,最难找回的就是事发前那段时间的部分: “你看,与车祸当晚无关的常识性记忆,比如小时候的经历,你都差不多找回了,除了那个女孩子。”何医生跟她分析,“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在你小时候出现过的人,现在也还在你生活中?甚至事发当晚,她跟你都可能有过交集,所以你才会到现在了,还是记不起她来。” 方知雨恍然。 果然,关键还是事发地,以及那扇门。但接下来一段时间,又一无所获—— 直到那日,谭野来接她。 那是八月,方知雨平稳度过了脑外伤康复的黄金期,机能恢复良好,头发也长得不错。终于戴帽子也好看,便抛弃了假发。情智比复诊时更清楚,已经能自出自入。只不过去何医生那里,江玲梅仍接送。 那日江玲梅有客要见,碰巧谭野在家休息,就说这次他去。 出发前谭野想喝咖啡,在手机上下了订单。方知雨从旁新奇地看着。谭野便跟她介绍了现在连锁咖啡的新业态。还给她推荐了其他一些好玩、好用的app,帮她下在江玲梅买给她的新手机上。 路上对她处处关心。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谭野开车很谨慎,车速比江玲梅慢许多。 红绿灯时聊天。谭野先谈小孩。说他家两个小朋友虽然年纪小,但比多少大人都佛系。问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说想要的都有,已经玩到不想玩。小小年纪就无欲无求,他自己也想这样,却达不到这境界。 方知雨听着,想无欲无求原来也分很多种。有人因为餍足,有人因为空无。不知道谭野想达到的是哪一种? 而且平时跟谭野的儿女相处,她只觉得他们古灵精怪。两个小孩私下里求她背着家长买方便面上来给他们吃。这是无欲无求? 所以,物质丰盛跟欲求没有直接关系。人这种动物,永远都会渴求得不到的东西。 方知雨这么想着,但要她组织成语言讲出来,又很难。所以她不说话。 到目的地附近,谭野开进停车场。彻底放松下来,他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 这话从何谈起? 方知雨想否认,就听男人继续:“我老婆肯定跟你抱怨过,说我在外面找女人。但我能怎么办,我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她却连我靠近都不喜欢。” 方知雨很惊讶。 在一个家呆久了,不免成为家主的倾诉对象。但江玲梅从未跟她提起这些。她是倾诉过,但说的是别的—— 她说曾经,她和同乡都爱茶。后来同乡想开奶茶店,她是对方第一个合伙人,还为他起好了名字:“烟雨茶”。 同乡有实打实的工作经验,她大学学管理,两人搭手齐心把店开出好几家。扩展期需要资金,因此认识了投资人谭野。谭野不仅投了烟雨,还以商场前辈的角度殷勤地教她更详尽的规划,在最关键的时候,他确实帮烟雨走出了小城市。却也在后来,令她和同乡之间起纷争。 工作上意见想左,感情上互相伤害。最终她意气用事,跟同乡分手,并且和当时一直追求她的谭野结了婚。虽然如此,她仍在烟雨做管理,生女儿也没离开。 但几年前,小儿子出生,她因此大病一场,退居家中休养。病好后想回公司,已有他人代替她位置。谭野也不支持,说两个孩子需要人教,她还是在家的好。 如果说对谭野有抱怨,也仅限于此。什么在外找女人,从未听江玲梅谈及。 方知雨还没出声,谭野在她面前继续装委屈: “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令她开心。家务阿姨全包,奢侈名牌她想要,我都买。她每天只用跟人喝喝茶,教教孩子。但她好像还是不高兴。极光也看过,游艇也坐过。别人去都开开心心,她却在我身旁一脸厌恶。我是她老公啊,想跟她亲近,这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说到这谭野叹气,“对我来说,江玲梅这个人太难理解。” 方知雨看着独角戏,心想为何他会说这些?她在家里呆了那么久,不是没有跟他独处的机会,但以前他都不曾讲过。是觉得他们熟悉了吗?熟悉在哪?出发前帮她下了几个app? 但是随即,她又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她在谭野眼中是有变化的。从丑陋的怪物,变成现在规整的人。她有人形了,所以他开始把她当女人。 这番苦水,他跟多少女人倒过? 想到这,她厌恶地回应:“梅姐从不跟我说这些。也请你别再说。” 这样的拒绝任谁听都是一泼冷水。谭野却笑过就算,之后还是以同样的热情,跟她讲他会在这等,快去医生那吧。 治疗结束,回程一路无言。 方知雨想起很多事,想她和江玲梅的交往,除了聊日常,也聊茶,聊钢琴。 这期间她拾回钢琴,开始重练小时候没学下来的《紫丁香》。拉赫最著名的浪漫曲之一,写在他绝处逢生之后,写给春天,写给生命,写给爱情,写给故土。以前她只恨它复杂;现在,她听懂拉赫。 江玲梅也喜欢拉赫。她还给她介绍比尔·伊文思。他有一首曲子她很喜欢,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手指不灵便,也想在离开江玲梅、离开这个有钢琴的家之前,试着学会它。江玲梅听了,为她找来改编的钢琴谱。 她理解江玲梅的一种角度,来自音乐。 第二种角度,来自老师。因为老师,她知道生育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江玲梅先后生下两个孩子,为此落下病根,离开工作。在看极光的时候,她是否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怎样过才叫值得。 第三种角度,来自方丽春和时玄。 父亲死后,母亲带她回老家,把她养大成人。后来换她照顾病弱的母亲。在方丽春尚能说话的时候,像是要不计一切抓紧最后的时光,同她说过很多。甚至会谈普通妈妈不见得对女儿谈的话: 方丽春说,到了后来,她是一点也不想被时玄碰的。因为他,她染过性病。那时她不懂发生了什么,去医院才被告知。回去质问,对方说是在游泳池染上的。她居然信了,太年轻。 后来抓到的次数多了,才被教育,知道了真相。自此跟丈夫疏远。她含着死去的苍蝇在孩子面前精心粉饰属于爱跟婚姻的童话,维持着家庭。但在生理上,她早就无法接受那个人,觉得恶心。 “孤独吗?当然孤独,”那个时候妈妈坦白地告诉她,“但我想要的跟你爸爸想要的不一样。他想要肉*体,而我想要拥抱,”方丽春说,“认真的拥抱。” 回忆至此,方知雨想真奇怪。她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才跟江玲梅联系到一起的陌生人,凭什么觉得能比别人丈夫更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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