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继续醉言醉语:“没有人绝对正确,反之亦然。如果一个人在你看来完美无缺,或者一无是处,会不会只是因为你对那个人有滤镜,不够了解他呢?” 吉霄笑一声。“方知雨,你怎么总这样。每次都是醉了,才跟我讲讲真心话。” 方知雨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确实开始管不住心声。连忙闭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些秘密告诉吉霄。 然而吉霄却告诉她一个秘密: “其实,大叶在考虑离开烟雨。” 这事多少有耳闻,从谭野那。但听吉霄这么直接说出来是头一次。 下一句吉霄就说: “我也在考虑。” 讲到这,女人从后视镜看她:“你呢,要跟我一起走?还是留下来。” 方知雨原以为自己会答“当然一起走”,却发现说不出口。 原来,她已经这么喜欢这份工作。 她惊讶于自己的心,同时又揣测起来。吉霄对此怎么想?是希望她跟她走,还是留下。 一起工作真的好吗?职场的事本来就很累心了,还抬头不见低头见,吉霄会不会厌烦? 她意识模糊地想着这些,幸好吉霄没追问。只是缄默地开着车。 又过去多久,窗外无端下起瓢泼大雨。刚在想秋天竟会下这样古怪的雨,就听吉霄问她: “睡着了?” 她否认。“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会睡过去?在你眼中我就那么喜欢睡觉?” “不然呢。”女人说,“为了多睡一会儿,你可是连‘最喜欢你’这种话都能随便说。” 方知雨不认账。刚想说我什么时候,就想起她确实曾讲过—— 在春日的草地上。 她的心骤然喧腾,又觉得醉意像安眠药,开始一层一层蒙住她眼睛。自欺欺人,好像不辨析清楚,令她恐惧的瞬间就永远不会降临。 但接下来吉霄就说,今天在市集,看到有客人用本地话问问题,她答得很好。之前不是说听不懂。 前方危险。她试着和稀泥,答也不是全听不懂。 “那你会讲吗?” “……不会。” “怎么会呢,”女人像自问自答,又像在说梦话,跟她喃喃道—— “我明明教过你的。你以前说父母虽然都是安徽人,但一南一北,所以在家你们习惯讲普通话。小学来宁城,听不懂方言。后来遇见我,非让我教你。” 如果刚才是错觉,是误会,那么现在呢? 方知雨满心惊惧,生怕那个撕裂的瞬间真的发生。 “不过,大叶准备离开这件事,你会告诉老谭吗?”又听吉霄问。 为什么提这个? 她心快跳到嗓子眼。“当然不会!” “真的不会?” 开车的人看不清表情,但语气极漠然,甚至听来很残酷: “还是说,你又会像以前那样,靠近我,然后就背弃我?” 对方知雨而言,命运是很多年前一颗撞向窗户的石头,一滴在苍翠中飘落的雨,和一道充斥她视野的白光。 在这个怪诞到不真实的雨夜,谎言坍塌之前,她看见白光。
第62章 空白 醒来先闻到消毒水味道。干净到过于清洁, 令人想到医院。 说“醒来”其实不全然对。她的意识好像醒来很久了,游弋在大脑某处,却在“自己”之外。“自己”像个被无端腾空的房间, 沉入混沌, 令她宛若胎儿回归母体。羊水中的生命,要说多理解这个世界,那是没有的。 但是, 闻到消毒水味道那一刻,出游许久的意识突然回归。空房子被捞起来,点亮灯。但人还在房门前。 她茫然地睁开眼,坐起来。 床边有一个长发女人。照她看来,女人是美丽的。对于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甚是关切: “醒了吗?今天感觉如何?……还是不想说话吗?” “还是”?就像她昨也对问过这话一样。 可是昨天, 她明明不在这。属于她的意识是今天才回到这具躯壳的。 见她沉默, 女人叹一声。“那么试试摇头或者点头来回应我?怎么样,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起来? 然后她就发现了, 她的大脑确实一片空白。名为“自己”的房间里空空如也,曾经满载的一切都消失。内容不存在的房间, 还算房间吗? 至少不是曾经那个。 此刻, 世界于她崭新鲜活。她用婴儿般纯白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女人,问她: “你是谁?” 听她有了回应, 女人很惊喜,但随即又因为她这问题露出复杂神色。那神色让她觉得, 她们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她看看女人无名指上的婚戒,猜测一番她的年纪, 缓慢又含糊地问她:“你是,姐姐?” 但是接着, 更紧要、更致命的问题来了: “……我,是谁?” 这想法一出现,头便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提醒她伤口存在,让她的神情瞬间扭曲。女人也立刻焦急:“很疼吗?我去叫医生来!……” …… 意识回归的第一日,照了镜子。镜中人头部做了手术,脸乌青鼓胀。头发为了方便护理剪得奇形怪状,伤口缝合处秃着,好像一条多足的怪虫,从额角直爬入她脑际。 她做什么,镜中的怪人也跟着做。女人告诉她,那就是她自己。 她却只觉陌生,无论是对这具充满破绽、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丑陋躯壳,还是眼下这个干净到令人作呕的环境,甚至是这间被她大脑定义为“自己”的空房间…… 都不是她熟悉的。 她像一只孤雏,却连遗弃她的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除了不安、狂躁和疼痛之外,她还有另一种体会: 对于眼前陌生的一切,她都心存好奇。好像白昼初临时的朝露。这个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倒映在露水中,也倒映进她眼眸。 找回自我几日后,医生说她可以接受高压氧治疗。然而一进去,她只觉焦灼难耐。身体中好像有只满身火焰的野兽,令她躁狂地拔掉面罩,喊叫,呼救,歇斯底里…… 无奈之下,医生护士同她一起进入舱内,陪着她、安抚她,还对她使用镇静药物。 第三次治疗,已经可以自己戴面罩。途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柔女声。她一听到就落泪了,但其实并不觉得开心或伤心。 “你出生在雨天……本来想就叫‘时雨'。家乡茶,有感情。后来又想茶虽然好,但性寒凉,入口苦。又不想你这样。倒是你爸爸灵光一现,想起胎教时给你播的那些唐诗……然后就起了现在这名字——” 时知雨。 原来如此,空房间的主人,她自己,名叫“时知雨”。 第五次治疗,想起在田野间奔跑。外婆说妈妈回来了,她来接你去宁城。她便开心跑过小桥。 方丽春站在黄昏中,看她奔去,笑着蹲下朝她张开双手。 第七次治疗,想起时玄。高高瘦瘦,抓个皮包,发蜡搨得锃亮,还爱在耳背后夹烟。后来发达了,也发福了,待她却没变化。各式节假日一定送上最新鲜物事:电脑,雪地靴,Ipod……有求必应,不求也应。还爱把她扛肩上,小时候去游乐园,大一点去演唱会。看不到?那爸爸驮着。 第九次治疗,住进花园小区。窗外是什么江,门牌多少,她都想起来。但推门进去客厅长什么样,又不清楚。卧室是有印象的,一排书架,上面全是她的心爱宝物,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白色雕花相框。…… 生活幸福,家庭美满。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探望她?妈妈呢?爸爸呢?好友呢?为什么她受伤了也无人在意、无人念想? 在病床边的只有那个看上去总在担心她的女人。然而她并不是她的姐姐。 后来,女人红着眼圈对她说: “对不起……是我没开好车,才导致你变成这样。” 真残酷。唯一的羁绊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割裂。 时空停滞在十几年前,好多事还不记得。医生却说她可以出院了。 “你现在说话和做事都不利索,记不起来是正常的。等脑积水慢慢吸收吧,一个半月后再来复诊。”医生说,“你已经很幸运,脑骨折缓和了冲击力,保护了大脑,才不至于不可逆转。” 又说鬼门关闯过,康复期更需注意。这期间可能出现各类后遗症,头疼头晕,视力降低,健忘嗜睡……都是可能发生的。天气不好骨折的地方还会疼。最怕是癫痫,幸好目前还没有。但也难讲,有人手术后两三年才发作。如果出现癫痫,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治疗。 回家疗养期间,注意避免雨打风吹受雪水,茶酒咖啡都别喝,能不出门别出门,别做剧烈运动。非要出门戴帽子,把头保护好。现在它还很脆弱,一点小伤害也不能承受的。对了,伤口会感觉刺疼,或者发痒,但你千万忍住,别用手碰它。 …… 从医院离开后,梅姐把她接回了她的家——因为她无家可归。这期间,根据她提供的姓名和门牌,托人去老工业区问过,根本没找到人。 梅姐说,别着急。慢慢回忆,术后一切康复她会负责。直到她有能力工作,回归正常生活。 对了,梅姐就是撞到她的女人。全名,江玲梅。 梅姐告诉她车祸发生在上个月14号,现在是5月。她想了一阵才迟缓地得出,那天是4月14日。光看数字都不吉利。 梅姐家住市中心,面积很大,育有一儿一女。不出去工作,在家教育小孩,万事有阿姨打理。因此跟她相处的时间最多。 休养了一周,发现她们有两个共同爱好: 茶和钢琴。 茶暂时不能喝,钢琴能弹。她熟悉的是古典,梅姐却喜欢爵士。只是她双手不协调,曲子弹得很艰难。 弹琴难,记东西更不容易。梅姐带她去商场,买了日程本。封面她很喜欢,是一棵大树,令人想到春天。即使年限过期也挑中这本。 她开始试着记录,但头脑像锈掉的机器。房间打捞起来了,她却仍像在羊水中,望向世界如雾里看花、镜中窥月,什么都辨识得不太清晰。 也见到了梅姐的丈夫谭野。男人比梅姐年长,看着很干练。和梅姐的温润细腻不同,他言语间总有股消耗不尽的热情。对她也很关心,见面总会问她身体好些没。 听梅姐说他手握一家投资公司,因此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然而这并不影响他跟一对儿女的感情,用梅姐的话说,谭野过分溺爱。孩子们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一个直接买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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