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大打折扣,送完面失落地回程,却在这时发现从那教室走出一个小小身影,竟是她以为已经错过的人。今天她没穿连衣裙,但梳的是双马尾,还戴两个蝴蝶结。 吉霄盯着那仿似顶着一对羊角的小脑袋,在她后面远远跟上,同她一道冒雨到校门口,又一道躲屋檐下,越走越近。被这场疾雨绊下脚步的孩子不少,她们是其中两个。 人来人往,小女孩等的人还没来。她妈妈骑车,今天应当不方便吧。吉霄一面暗忖,一面随小姑娘站到角落去。直到只剩她们两人面面相觑,她才反应过来,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想跟着别人。 同时搞不懂的还有小女孩,此刻正看着她,又是那种质疑目光。 她被盯得不好意思,顶着那视线也开口,问的还是平日里绝不落下那一句: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小女孩点点头。 谈话结束。 在无言中,吉霄想自己真是吃饱了闲的,每次没话找话也想跟这个满身傲气的小鬼聊天。有意思吗?人家根本没把她放眼里,估计觉得她看起来年长,却随时随地表现得像个笨蛋。 本来心情就比天光黯淡,刚才淋过的雨水又在这时顺着她短发下沁,狼狈地流过脸颊,淌入她嘴角的伤口。 在刺疼中,吉霄想这点细雨算什么,直接走吧。面馆还等她回去帮忙。 心升离意,小女孩就在这时侧头向她:“其实这几天除了车尔尼,老师还教了其他曲子。”一脸认真的表情。 上一秒还在想绝不会再跟这家伙搭话,这一秒就打消了要走的想法,顷刻破功地问别人: “什么曲子?” “K545,”小女孩回答,“莫扎特的。” 车尔尼她不知道,莫扎特她可认识了。一闪一闪亮晶晶,谁还不会啊? 吉霄一边想一边唱出来,唱完还问:“是这个吗?” 然后她就看见女孩眉眼弯弯地笑开。“不是的。”她笑眯眯地跟她说。 吉霄看得出神,心想这个天天板着脸练琴的洋娃娃其实很适合笑。 刚念及此,就见对方埋头开手袋。盯着女孩因为扎双马尾而分出的雪白发缝,吉霄不知为何总想起小松鼠觅食。 但眼前人最终找出来的却不是吃的,而是一包餐巾纸。打开抽出一张递过来,让她擦脸上的雨水,还煞有其事地跟她说,“请用。” 这用词令吉霄心中打起小鼓,手上却还是接过来,并且在恍神间按平日里习惯将那张满是香气、压着精巧纹路的纸巾节省地分作两半。不仅如此,还下意识地还给别人一半。 这么做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显得多小气、多失礼。尴尬地偷瞄从她那接过半截纸巾的女孩,对方却没有丝毫异色,只是在那乖巧地等她擦完,随即像个小服务生般递过剩下的纸巾周到地问她,还需要吗? 需要。她低声答。 于是,那纸巾渡来渡去又回到她手里。擦完本想随地就扔,却因为被小女孩看着,别扭地把用过的纸巾塞自己裤兜里。 真笨拙,但又总觉得此情此景很是微妙。现在,她好像是在被一个比她矮一个头、一看就比她年幼不少的小妹妹照顾了。 “你脸上怎么总贴着创可贴?”正分着心,就听到对方这么问她。 吉霄讶异地看向女孩。 所以,她知道她来少年宫是来为了给老师送面,还知道她不是今天才挂彩。要是真的没把她放在眼里,会留意到这些? 她没皮没面,总问人同一个问题。但人家从来没有哪一次表现过厌烦,都好好地回答了她。 那么,她每次来少年宫都会从门窗外看她……这件事她也知道吗? ……无论如何,她决定收回那句“满身傲气”的评价。 至于小女孩的问题,吉霄答:“那是因为我经常摔跤。” “骑车摔的?” “……嗯。” “那你以后骑车能不能小心一点?”小女孩细声细气跟她建议,“注意安全,或许就可以不用摔跤。” 这小大人的语气真好笑。但吉霄还是忍不住想,有谁曾经像这样跟她说过要“注意安全”吗? 有是有的。明明是个小孩子,却让她想到阿奶。 好笑之余,她又泛起些心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 “你也等人?” 回过神来,明明无人可等,明明这点小雨早就可以骑车回家,她却还是心情复杂地对小女孩撒谎: “嗯。”说完又心虚地画蛇添足,“他们会给我送伞来。” 什么“他们”啊,谎言。 她就一个阿爷,还在店里煮面,不会理她死活。 怕自己生硬的台词被质疑,对方却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她这解释。此刻又埋下头像个小松鼠般翻着手袋。这次拿出来的还真是食物: 两枚糖果,给她递来其中一个。 见她丝毫没有要收的意思,小女孩连忙表达心意:“请你吃。” “我不要。”吉霄说。 她这个人生来贪吃,肚子里好像住了千斤馋虫,总感觉吃不饱,又总比其他人更能享受美味。嗅觉和味觉尤其敏锐,对人也好,对物也好,她总会本能地在靠近之后去留意对方的味道。 因此美食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残酷的诱惑,更别提她家里还有个大厨:阿爷。 每次见孙女对自己做出的食物狼吞虎咽,阿爷都会让她吃慢一点。话虽如此,他的神色中却有股藏都藏不住的成就感,吉霄能看得出。 所以阿爷不酗酒那时,她是很喜欢同他一道吃饭的。因为美食是她跟阿爷难得的共同话题,他们的心因此靠近。 但现在不同,现在,她不敢跟阿爷坐同张台。家里条件又有限,没钱买零食,时常就会觉得肚子里空佬佬的。 吴美希的零花钱就很充足。每次让吉霄帮忙打架,她都会请她喝可乐、吃烧烤。去她家写作业,她也会分零食给她。但吴美希这个人有一点很讨厌:也不知她有心还是无意,每次给零食前她都会问吉霄是不是真的很想吃,是的话,就求她。 等吉霄上五年级,学了“嗟来之食”。像被一记闷棍打醒,有了自尊心。从此再犯馋,也不会去求吴美希。 所以今日,面对小女孩的好意,她才会习惯性拒绝。 “为什么?”小姑娘却委屈了,“你拿着嘛,我想跟你一起吃。” 吉霄的心随着这声请求软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盛情难却”。但她还是问: “为什么想跟我一起吃?” “因为喜欢的东西就更要分享,”小女孩答得头头是道,“我妈妈说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 吉霄不明白,却还是迷迷糊糊接下糖衣炮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她生命中那些沉重角色都不相似—— 她轻得好像一滴晶莹的雨露,纯白且剔透。 人生第一次吃太妃糖,在一个下雨天。那天她嘴角有伤,所以吃的时候带着刺疼。糖芯的浆液在口中蔓开,身旁戴蝴蝶结的小女孩问她: “好吃吗?” 她的心防在那一刻全部卸下,连疼都忘记地回答: “嗯。很甜。” 女孩再次笑开,她也终于忍俊不禁。在笑意中,她们看向对方。 就是那时候,吉霄想,平日隔着门窗你不知道,那么现在总该清楚了…… 我在看你。 人的注视有时很像活物,自带温度与感知,像灵魂生出触角。如果目光交汇,看着彼此不愿分离,那么在看不见的空间里,心也一定早凑到对方跟前。 被她吸引、对她好奇,跟她柔和地触碰、交叠,用注视去嗅吸她、辨识她,还想同她再亲密些。 然后,吉霄就觉得这场细雨开始下到她心上,令她感觉痒酥酥的。是欢喜在萌芽,带着太妃糖味道。但她又还没到对此足够了解的年纪,只觉得这和她喜欢数学、音乐跟篮球一样……却又好像不那么一样。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场雨不要停止。春天很好,雨天很好。 从今天起,她会连它们一并喜欢。 还沉迷于对方的目光,就听一声喇叭作响。黑色桑塔纳停在雨中。 是小女孩先抽离视线,朝着前方侧目,“是我爸爸!”说完她问吉霄,“你去哪?我让爸爸送你。” “不了,我骑了车来。”答完又说谎,“你走吧,待会有人接我。” “那我去给你拿把伞?”小女孩又提议,“我们车上有多余的。” “不用。” 女孩还是担心:“万一你妈妈要很久才来呢?” 为什么默认来接她的人会是妈妈? “都说不用了……”被无意间戳中痛处,吉霄回避对方诚挚的双眼,连谎言都无心再圆—— “其实这雨很小,我直接骑车回去都行。” 这么说完她便抛下女孩,再一次从她面前溜走。到屋檐另一边扶起被主人一直故意忽略的脚踏车,吉霄逃也似地骑着它冲进雨帘,连头都没勇气回。 在濛濛细雨中,她骑过香樟路,再到临江路…… 美梦结束。 一身湿润地迈进因为下雨更加阴沉的小店,吉霄摸出裤兜里收来的钱交给阿爷。适才擦过雨水的纸团和剥下来的糖纸就在这时被一并带出,落到地面。 看着雪白的纸团和发光的糖纸,吉霄愣了半晌,才蹲身从黢黑的地板上捡起它们。 ……可是,那首琴曲叫K什么来着。 她盯着手中轻飘飘的宝物,心想下次,一定要再问问那个孩子。
第51章 混沌 吉霄没有想到, 等下次见面真发生,她连话都不敢上前跟人搭: 首先地点就出乎她意料,不在少年宫, 而在她们小学。 学校篮球场旁有一排镂空围墙, 外面常有路人或家长驻足。那几天,每当校队练习快结束时,就有几个小女生匆匆赶来。一看就不是她们学校的, 因为在她们小学,谁也不会像那样规矩地穿校服、戴红领巾。大家都是便装进出,除非有大型活动。 是校队里的男生先留意到围墙外的人,因为那群女孩里有一个长相实在端丽,漂亮得出类拔萃。她往那一站, 围墙也成风景。男生们因此打球更勤力, 配合不讲, 只讲如何出风头。 跟他们打混合赛的吉霄把队友的变化看在眼中,心里很是不屑。直到有一天, 她发现围墙那边赫然多出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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