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霄个子高、力气大,被吴美希差去当外援。架是打了,她却完全搞不懂那班初中生在争什么、为什么争: 前脚还是有你没我的血海深仇,后脚就在吴美希店里出现,一会儿是好兄弟,一会儿是好姊妹。 尽管如此,她从不拒绝吴美希,就像她每次逃来音像店,吴美希也不会拒绝她。因此明知五中是泥潭中的泥潭,吉霄仍期望毕业后能考进去。不仅因为吴美希在那,还因为五中离她现在读的小学最远,总感觉进去了就能摆脱一切、迎来新生。 一切的开端都要怪那个大嘴巴的语文老师。三年级下学期,阿爷一脸阴云来学校。语文老师是当时班主任,非常有原则,一定要问出吉霄今天必须请假早退的原因。阿爷多老实,一五一十焦急地告诉老师:因为她爸爸在监狱里出了事,现在急救。情况很紧急,怕赶不上最后一面。 老师听完即刻放行。但是从那开始,校园生活成了吉霄的噩梦。 那时阿奶还在,阿奶最疼她。有一日她长发没了,只剩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回家,全身又湿又臭。 班上的男生朝她吐痰,还把她推进沟渠。可她自小被教导打架不对,千万不能变成吉成龙,所以总在忍耐。但同学们的怒火好像没有尽头。 也告诉过语文老师。他看得见还好,看不见的时候,一切照旧。 阿奶问吉霄在学校发生什么,吉霄答,摔了一跤。 谎言总是站不住脚。这样的事最近发生太多次,阿奶不再相信。就是那天,老人跟她说,吉霄,从今天开始,谁先打你,你都要还手。如果请家长,阿奶会去。 从那天起,吉霄不穿裙子了,头发也剪成寸头。学校的男生欺负她,她打回去;女生害怕她,她也无所谓。反正她又不竞选班委,不强求大家喜欢。他们总会喜欢她—— 在运动会来的时候。 运动会来到,吉霄个头高,跑得又快,一个人参加好几项。再不喜欢她,赛总要比吧?她上场,全班都为她加油。尤其是篮球赛,一路领军帮班级拔得头筹。大家多感动,但运动会一结束就变化原状。 无所谓,朋友有一两个就好:她被选进校篮球队,认识了吴美希。交到新朋友多开心,可惜吴美希很快去了五中,还学坏了——起码在大人口中是这样。 吉霄却觉得吴美希没有变,只是她不该跟黄毛早恋。因为黄毛,吴美希才会去江边打架。每次被她叫去当帮手,吉霄其实都很讨厌,但吴美希不知道,她也不想说。 再后来,阿奶死了。死的时候阿奶还骑着她那辆破旧的脚踏车送外卖,突发冠心病倒在路旁,连人带车。 阿奶离开后很长时间,吉霄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每天上课,下课,打篮球。校队练习结束她回面馆帮忙,有外卖送两单。如果送去少年宫,她会在二楼第一个教室停下,听车尔尼。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一阵很安宁的琴曲。灵魂被无征兆地触碰、抚慰,在那阵温暖明亮的乐声中,她突然非常想念故人。 走出少年宫,骑上阿奶那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吉霄哭了。一边哭,一边蹬着车穿过香樟路。 阿爷也很伤心,他逃向了酒精。这让原本就无法对他敞开心扉的吉霄躲得更远,躲到吴美希那去。有很多事她愿意跟阿奶说,对阿爷却讲不出口。 等春天来到,跟阿爷讲不出口的烦恼又添一桩: 她的胸型已发育得很明显,现在穿单衣都会凸出来。等到穿得更少的夏天,该怎么办? 吉霄把烦恼跟吴美希讲了。吴美希教她应该穿内衣。但看到三点式的时候,吉霄脸红了,总觉得非常别扭:之前运动会开幕式,要求统一穿校服。久不穿裙子的吉霄那天去学校,大家笑了她。 跟吴美希讲这回事,得出的结论是她绝对不好意思穿这样的内衣。吴美希想了想,跟她提起她们学校有个比她更像男孩的女孩。 过两天,吴美希把那个女同学找来店里。女同学告诉吉霄如果想完全隐藏,可以穿束胸,还教她去哪买。 “穿上就会看不出来!”女同学跟她保证,顺便背过吴美希偷偷问吉霄,“你也喜欢女生?还是说,你喜欢男生?” 现在想起来,女同学当时用一种期待同类的目光看着她。但那个时候,她却因为迷惘没能回应那目光。 她说:“我谁也不喜欢。”
第50章 雨天 在卫生间洗漱完, 吉霄出来坐在吴美希捡回的沙发上,看着里屋墙上的海报发呆。其中有一张是王菲,《重庆森林》。 电影她没看过, 却很喜欢王菲在里面的扮相。她也留短发、穿裤子, 但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男生,分明就是一个女孩,还很美丽。 吉霄向往地看着海报。随后她想, 自己是为了什么非要扮成男生,把胸腔挤到连呼吸都不顺。 可是这样确实令她看着不那么好欺负,班里的男同学也因此不再来招惹她;女同学待她的态度也在微妙地转变,特别是进五年级后,她们会在一些很奇怪的场合跟她偷偷示好。她打篮球, 她们还成群结队来看。 最重要还是为了阿爷。 阿爷偏心男孩在吉家是公开的秘密。因为这关系, 阿爷跟小姑关系不好。吉霄记得小时候听他们父女俩吵架, 有一次居然是为了名字: “为什么他就是‘望子成龙’,我就是‘小红’?”在记忆里, 小姑哭着质问阿爷,“在你跟妈心中, 我是不是连个像样的名字都不配拥有?” 由此可见阿爷多偏爱大儿, 可惜这孽子非但没成龙,还用彻底的堕落在他心上烫出洞来。每次吉成龙承诺说自己改好了, 改好了,阿爷都会无条件相信, 直至他在监狱自尽。 大儿子没了,妻子又去世, 逃向酒精的阿爷的神智变得好一阵,迷一阵。有时喝多了, 他会看着吉霄喊,阿龙。清醒了又翻老照片给她看,说“你跟你阿爸小时候,是真像的。” 她太清楚阿爷心上那个焦黑的洞伤在哪里,所以后来,吉小红说买连衣裙来送她,她撒谎说“不喜欢”,然后继续穿阿爷买给她的运动服。 可她再像男孩,终究不是。来面馆的常客跟阿爷闲话,问他对吉霄的未来怎么打算。阿爷从来都是讲,小姑娘家念书没用。女儿就是水,早晚泼出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吉霄因为这句闲话有了危机感:以前她跟阿奶挤一张床,现在阿奶走了,吉成龙也不在。如果她对面馆而言真的没了作用,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凭什么留在这个家。 吉小红就要带阿爷更喜欢的男孩子回来了,她会不会因此被赶走?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小学毕业,升学的学费阿爷会交吗?还是会挪去给堂弟用? 她讨厌学校,但又很喜欢。就像她讨厌语文,喜欢数学;讨厌同班同学,喜欢校队队友;讨厌打架,喜欢体育课,音乐课…… 就算是个再没救的小瘪三,她也有自己擅长的、适合的和想做的。不能去少年宫没关系,至少,她想去学校。 吉霄关灯,在黑暗中躺到双人沙发上蜷起身。 喜欢女生还是男生?这问题真没想过。于她而言选择从不在自己这边:她只希望她喜欢的人也能喜欢她。 可是吴美希有男朋友,吉小红有堂弟,阿爷则始终念着死去的人…… 她的喜欢,一无是处。 大概是从那时起,她就总想成为某个别人,想在喜欢的人那里拥有一张独一无二、只属于她的床,让她夜了可以安睡—— 就算只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沙发,都可以。 在不安中,少女闭上双眼。那天晚上,她梦到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那梦太开心。即使从没见过对方,她仍知道那是谁,在梦里欢喜地喊出: “妈妈。” 翌日。吴美希来店里接班,吉霄便回家去。远远瞄到阿爷已经开了店,吉霄绕过紫藤树进门栋,从正门溜回家。 锁匙还没插进去,先听见一阵旋律柔美的琴声。打开门锁,吉霄便见到一帧熟悉背影: 是吉小红站在那,在她的玩具琴上弹曲子。 吉霄看着女人,心中既欣喜又畏惧。在阿奶离开后,她更想依附的分明是这个人,但她感觉得到,小姑不喜欢她。 听到身后的声息,一脸疲惫的吉小红回头。见到不知从哪回来的侄女,她不像阿奶那般细致地开审,只是在暼了一阵她挂彩的面孔后平淡地说: “又出去打架?” “……我摔了一跤。” “这话拿来骗你阿奶还行。” 话点到即止,再没半点管教的意思。是因为宠她,还是因为在对方眼里,她原本就是个无关的外人? 吉霄不知道,也不想了解。她只想跟小姑再亲近些。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她一边走到对方跟前贴在她手边,一边小心地问。 听到这一问,吉小红竟笑了。是在笑,却又像是在叹气。 “喜欢吗?”她侧头问侄女。 即使作男孩打扮也难掩隽秀的小姑娘双眼明亮地看着她,乖巧地点头。 女人心中因此无法避免地升起一丝温情。 “那我教你。”她说。 吉小红在狗窝里跟侄女挤了几天的床,便悒悒离开了。无非是跟阿爷没谈妥,不准她离婚,说离了绝不会接济她。他郑重提醒她有儿子要养,别整那些花头,一没钱二没工作,伺候好婆家才能过生活。跟丈夫多沟通,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牙齿落肚皮里又不会死,别一不顺心就回娘家。做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吉小红在面馆帮手,想学厨艺。阿爷却对她诸多挑剔,说她炒浇头火候不对、配料时手不麻利,人又笨,到后几天,干脆不准她上灶。 但吉霄不这么想。在她眼里小姑明明做得很好,人走了,还留下一个敞亮干净的堂面,让油垢丛生的面馆仿佛枯树逢春,颇有点阿奶回魂那意思。 吉小红离开后,吉霄继续送单。这日久违地接到孔老师电话,点一份大肠面,一份爆肝面,一份雪菜肉丝面。做好了吉霄去送,出门时天光唵昧,眼看一场雨就要落下。 还没骑到少年宫,雨就绵绵地来了。把车停到屋檐下匆匆忙忙上教学楼去,却发现第一个教室门开着,有人,但小姑娘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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