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看了小人很久,真跟她搭上话却不过是几周前。 那是三月快结束的时候,周末,吉霄又来送面。那天孔老师的电话比平日晚,她到少年宫的时间也跟着推迟。 然后,她就在停车的地方看见了已经下课的小女孩。 那天她穿纯白连衣裙,长袖开衫也是雪色,一眼望去就像只骄傲的小天鹅。在春日的正午,天鹅和她的洁白羽翼沐浴在一片辉光中,令吉霄一边停车,一边情不自禁看向她。 她手腕上系一个看上去没什么重量的手袋,此刻应该在等家长。像天鹅,却垂着头跟自己怄气。一开始跺脚,后来干脆用右手打起左手,像是在气它上课不听指挥、总弹错音。 车停好了,却实在舍不得丢下眼前这生动的独幕剧。趁主角没发现,吉霄在旁站定。 平日从门外看,就觉得在巨大的钢琴前这孩子显得那么小。这会儿近看更是个小鬼,足足矮她一个头。露出袖襟的手腕像削了皮的藕段又细又脆,好像稍稍用力就能折损。可是这样的她弹出的音符却很有力道。怪不怪。 还在观察,女孩就在这时停手,抬头朝她这边侧眸。视线交织的刹那,吉霄想到猫。 被对方带着疑问的目光瞄到失措,她一堂皇,便问出一个相当无聊的问题: “那个,老师办公室怎么走?” 女孩用一双猫眼盯着她,抬手指教学楼方向。还不等人描述具体位置,吉霄先心虚地撤离。 然而没溜出几步,又红着耳朵踅回。 这次来,终于硬着头皮问出她真心想问的:“你们最近常常练的那是什么曲子?” 本以为自己问得太过含糊,没想到小女孩竟精准地回答她:“车尔尼。”好像很清楚她问哪首。 可是,车……什么? 那么标准的普通话,她却只听懂一个字。 想求对方再重复一遍,先听小女孩问她: “你给老师送了那么久面,怎么到现在还不记得办公室的位置?” 吉霄怔住。随后她再一次直接溜票,总觉得这次比刚才还丢人。 在羞恼中一口气上二楼。到走廊尽头把面送给孔老师,收好了钱才缓过来跟孔老师问:“钢琴班今天也上课了?” 得到肯定后,她又装得不经意:“刚才遇到一个学琴的小孩,她跟我说她弹的曲子叫车什么。” “车尔尼吧?”孔老师回答她。 就是这个! 还想继续问,就见孔老师笑得一脸温柔:“怎么啦小弟,”女人问她,“开始对钢琴感兴趣啦?” 听到“小弟”这称呼,吉霄所有到嘴边的问题顷刻消失。 “不过你怎么又跟人打架?”见她不吭声,孔老师念她,“别总跟附近那班阿飞混,现在你阿爷一个人养你,本来就不容易。” 吉霄应付几句便出门。心事重重走在露天走廊上,又在这时暼见校门口那小女孩还在等,在她破旧的脚踏车旁。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愧怍到不敢下楼。 怀着复杂的心情,少女趴在栏杆上远眺楼下那一小团雪白。为什么不敢面对人家?她想,原因之一当然是她乱找借口被人揭穿—— 谎言这种东西,根本站不住脚。 但这并不是唯一理由。 吉霄放空地看着少年宫门口,直到一个戴遮阳帽、骑崭新脚踏车的女人出现。女人看上去跟吉小红一般年纪,穿亮色长裙。明明那么远,吉霄却确定对方是在笑着的。适才还懊丧的小女孩见到女人顷刻欣然如小雀,开开心心上车坐后座。 一副再常见不过的母女图景,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中。吉霄在那图景外安静地凝望,目光既炽热,又冰冷。 无论如何,自那日搭上话后,但凡在少年宫再偶遇这女孩,吉霄总会跟她打招呼,而且每次都特别无聊地问别人同一个问题: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弹了。”女孩也总是回答她。 其实这期间,她已经从孔老师那得知车尔尼是钢琴家。他编写了非常实用的钢琴教程,学琴头几年你都很难逃离他,虽然曲子不同,却都是他老人家的手笔。所以她问小女孩的问题,大概也不会得到什么其他答案。 但她就是想问。 …… 吉霄走出孔老师办公室,然后原路返回。 离开教学楼前,还要透过门窗再看一眼: 今天,她穿墨绿色连衣裙。 没能说上话,但也只能如此。吉霄下楼到门口,扶起她那不知被谁推倒在地的脚踏车。 从宽敞明亮的少年宫,骑过香樟路,再到临江路…… 美梦结束。 吉霄走进脏兮兮的小面馆。 对这个她自小就生活的地方,她的家,她有时喜欢,有时讨厌。每次从少年宫回来的时候,就总觉得很讨厌。都怪少年宫太干净明亮。在那个属于孩童的宫殿里,每经过一道门,她都会忍不住去想自己学钢琴、学书法、学画画、学艺术体操……那是一个优渥的世界,因为优渥所以简单,且总是显得井井有条。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她会不会现在也在少年宫上课?毕竟阿奶总是跟她说,在她出生前家里也辉煌过。阿爷手艺过硬,面馆开出几家,她们住的也不是这里,而是干净整洁的新村小区。日子最好的辰光,阿爷带全家人去这附近最有名的大饭店。那里藏有名家的国画、诗人的墨宝以及精致的木雕,哪些领袖、名人都曾光顾过,站在顶楼就能俯瞰整个老区…… “可惜啊,你爸爸败家。”阿奶说。 在大儿子带来的无尽蚀耗中,吉祥面馆一间一间关。别说去大饭店,就连普通生活都变得难以维系。房子也变卖,最终挤到这附近最落魄地段,勉强撑半个门面。 然后,某一天,吉成龙带回一个婴孩: 自那日起,吉霄的人生便和这间逼仄的小店正式绑定。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她该喜欢这里,却越长大越不确定。为什么有人活得像公主,有人却只能在肮脏的弄堂里?这样的问题吉霄原本不喜欢想,但是最近,她的思绪很乱。 前两日,阿爷接到一个电话:吉小红在电话里说她已决心离婚,以后会搬回老区,带着儿子。 这消息令吉霄开心,却又担心。担心吉小红和堂弟回来,会让她连狗窝都失去。 下午吉霄在店里写作业,一个客人也无。然后做晚餐准备。餐点到来,面馆开始散发香气,也终于有了些许活力。进店的食客三三两两,带来进食声,擤涕声,咳嗽声。除了留下钱,还留下食物残渣,纸团,脏碗,以及各种不明液体。 阿爷腾不出手,这些就由吉霄清理。但她清理得再烦闷,仍觉得人还是多多益善。因为没人来更可怕。冷清会滋生出沉重的阴云,把脏污直接带进眼睛、鼻腔,让你无法不去看周遭的黑垢,并且闻到那阵怎么压都压不住的油臭味。 总觉得阿奶去世后,面馆的黑垢和油臭更加厚重,变得越来越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阿爷一个人忙不过来是原因,有什么被彻底毁坏、再也无法回到井井有条也是原因。生活像被戳出小孔的轮胎,表面看同之前别无二致。但实际上自阿奶离开那天起,它就停滞了。 阿爷嗜酒如命,为了阿奶戒掉的。没了阿奶的管束,他又开始喝酒,并且逐渐被黑洞吞噬。面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像孔老师这样买人情面的老顾客越来越少。好似眼下,明明该是最繁忙时段,店里却冷清。夜幕刚落,阿爷就一副彻底放弃的样子,开始吃饭,拿出酒瓶。 看到阿爷用颤抖的手拧瓶盖,吉霄在心里祈祷吉小红要么别回来,要么就今天回来。最好是现在,此刻。 在黑洞中,她躲进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阳春面,还没吃完又扔下,带着数学书赶在阿爷喝更多前逃出来,去一条街外找吴美希。 吴美希家开了个跟吉祥面馆差不多大的音像店,以前卖光碟、租光碟,现在也卖电脑软件。除了门面的一绺,还隔出里屋放电脑和刻印机。吴美希从垃圾堆捡来一张不知谁扔的双人沙发,擦干净消好毒放在那里,成了来客挑片看片的歇脚点。 这晚吉霄到的时候,吴美希的男朋友也在。男生染一头金发,两只耳朵上穿了好几个耳洞,是附近出了名的小阿飞。见到她来,正陪人挑打口CD的吴美希开开心心招呼一声,也不问她原由。吉霄说她带了书来想做会儿数学题,吴美希就让她进里屋写。 写到八点半,吴美希进来说客人走了。又说老吴今晚去订货不会来店上,她也打算到医院守守外婆,问吉霄要不要在音像店里过夜,要的话就把钥匙给她。 吉霄想了想说好。吴美希说那差不多可以打烊了,叮嘱她晚上锁好门,谁敲也别让进。 等吴美希交代完,吉霄才跟这位大她两岁的小姐姐提及今日新发现: “你打耳洞了?” 吴美希摸摸耳垂上的黑色耳棒莞尔:“是啊,前几天刚搞的,帅吧?” 吉霄不关心那个,只问她:“疼吗?” “不疼。”吴美希答。又说是男朋友给她打的,现在她也学会了: “什么时候你想要耳洞就告诉我,我给你打。” 之后吴美希出去整理店面。在里屋,吉霄隐约听见那金毛阿飞跟吴美希抱怨,让她说话时不要总同吉霄凑得那么近。吴美希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讲,说反正就是不喜欢看到她跟吉霄讲亲密话。 吴美希反应过来:“不是吧,”她笑男生,“小学生的醋你也吃?而且人家是小姑娘!” 黄毛却不认可:“她那样可不算姑娘。” 等吴美希和黄毛离开,吉霄满腹心事地出去把卷帘门锁上。 吴美希跟她读同所小学。三年级吉霄被同学孤立,之后进校篮球队认识了吴美希。这位学姐不仅不疏远她,还对她万事有照应,让她在学校中的日子好过许多。可惜两人交好没多久,吴美希就毕业,进了烂到出名的五中。 这附近中学不少,挨得近的有三所:一中,六中和五中。其中最好的是一中,最差就是吴美希和黄毛所在的五中;处在中间的是六中。 五中跟一中一个天一个地,完全没交集;但跟六中就时不时起摩擦。男男女女一群稚气未脱的小人,约在江边打架,吴美希和她男朋友是个中头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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