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在即,只需再做点什么——一锤定音那种。 回忆一阵后,吉霄学着方知雨曾经对她做的那样握住她的手,拉到脸旁紧贴: “求你了。” 下一秒,她终于听到女人说: “好啊。” …… 方知雨这个人很聪明。是优等生,大队委。小学毕业前最大的挫折是期中考试语文考砸了,考94分。这成绩在班里排前三,她却还是伤伤心心大哭一场。令人费解的小学生,吉霄当时看着哭泣的人想。 性格软绵绵,是因为她在蜜糖罐子里长大。只要有钱,人都会变得善良。方知雨也是这样,充满同情心,路上的阿猫阿狗都被她喂过饭。要是看到脸上有伤痕那种,还会带着她回家,给她擦伤口,教她弹钢琴,跟她一起看电影…… 梦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这个伟大的人今晚哭着跟她表明心意,以后不仅是朋友,还是女朋友。此刻在她怀中毫无防备地熟睡,像掌中的猫,刀下的鱼,或者用头抵住枪口的天真猎物。放出子弹的枪管还饱有余热,其实跟她的体温近似。把手覆到唇上,便能感受她鼻息…… 这都不叫任人宰割,什么才叫。 人其实是很无情的生物。什么鬼羁绊啊,过个三五年就无感。纯白无瑕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花开。在春天时多美丽,寿命却只有一季。 而在阴郁中向下滋生的那些则不同,会纠葛得更繁复、更久远—— 说不定你此刻脚下的所有土地,都暗藏着它的须根。 吉霄一边抚摸枕着她手臂熟睡的女人,一边想那就是她和方知雨的关系。打算回避就该彻底绕开的,若找上门来,盘枝虬结注定会把诸多陈年苦楚全部扯出。以为早化作死灰的竟仍残存着痛感,前尘隔海,还是灼烧到她。 喜欢春天吗?喜欢下雨吗?喜不喜欢长长的河岸通向江边,在快到尽头时跟她牵手。 很喜欢,所以后来才那么讨厌。 吉霄拥紧怀中人。 昨天晚上她失眠,一个人在床上回翻“猫的研究”。从今年跟方知雨正式交汇开始: 一月,她竟然亲到了方知雨,还跟她躺在了一张床上。震撼。二月,这个人又开始躲她。三月,看见方知雨独自在办公室热剩饭吃……很厌恶,却又感觉糟糕透顶。带她去吃饭,她竟然说自己是两年前才来宁城。真厉害啊,各种意义上的。四月,听她用宁城话骂人,方知雨笑了,在她臂弯里。 你当然应该听得懂,我教的嘛。 …… 方知雨有时候又很笨。从酒吧、面馆一路跟到公司,去酒店吃个饭还能被喊下来阻止。对这种人难道不该报警?不仅没报,还帮你擦伤口,为什么? 除此之外,不善于说谎却又爱讲。譬如之前去花城面馆,吉小红给她的自我介绍明明是,“我是吉霄的妈妈”。方知雨后脚出门就自然而然带出姓氏:“吉阿姨也喜欢喝茶?”正常人通常会奇怪:你居然跟妈妈姓?她也没这疑问。 如果跟方知雨指出这些破绽,她或许会搪塞说是丸子告诉她的。或者说自己也跟妈妈姓,所以不觉得特别。反正总会找些理由来掩盖事实。 事实是方知雨不仅认识吉小红,还很熟悉,并且知道吉小红跟她不是母女: 吉小红是她小姑,爸爸的妹妹。 吉阿姨也喜欢喝茶?是啊,她喝蒙顶甘露。这么回答的时候她其实很想跟方知雨叙叙旧: 惊讶吧。你妈妈当年随手给吉小红泡的那种茶,她喝到现在。她这个人,实在很念旧。 吉小红很念旧,所以她也注意到了,就在前不久。从杭州回来第二次带方知雨去面馆,如胶似漆,黏在一起不嫌麻烦地排队,趁着人多偷偷藏在人群里牵着手,面也是在大堂吃。光照充足,方知雨又完全陷在喜悦里,全无防备、没戴帽子,总觉得她的吉阿姨不会察觉。然而等她送人回家后再回面馆,吉小红就来问了。 “你那个同事……叫蓝猫的。我总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吉小红跟她说。 看到她的神情因为这一问剧烈地变化,吉小红便在感慨中确认了: “她就是小雨,对吧?” 对啊。 很多年前,她听过一个传言,说2019年2月1日,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其破坏力足以击沉一个大洲,造成难以估量的灾变。 在小行星靠近的前晚,有人在灯光璀璨的不夜城里朝她奔来。雪越下越大,她抱住她。 谎言总是会说的。那天晚上方知雨问她人真的会失忆吗?她说当然啦。不可能忘记的名字,她却跟她反复确认。小学生都会背的古诗,她听不明白。对着一,她说, “二。” 无意或刻意留下的注脚就更多,94分,辣肉面,《重庆森林》,《哈尔的移动城堡》,以及今晚才一起听过的《当你》……等等,等等。每次旧事重提,她总会悄悄观察方知雨的反应。怀念吗?恐惧吗?为此掉过眼泪吗?还是都忘记了,只剩她一个人还抱着那些留在从前。 方知雨有时躲闪,有时质疑,却一次都没跟她正面对峙过。或许是因为不敢,或许是认定她不可能记得: 如果不是彻底忘记,她怎么会在白夜跟她搭话?又怎么会从矮墙上走向她,还带她去吃饭…… 她们不是能心平气和做这些事的关系—— 除非其中一个不记得。 孟婆汤有没有用,要死后才知道。反正对不想忘记的人,醉生梦死不会生效。电影里的男人不是也说吗,那不过是友人给他开的一个玩笑。 她也一样,没能忘记。 那颗小行星叫2002NT7。当时有人跟她承诺,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还活着,就会在那一天来找她。“世界真的毁灭也没关系,我会陪在你身边!”十几岁少女才有的天真烂漫,惊天动地姐妹情。很幼稚,却也很纯净。就是面临真正考验时一点也不坚定,轻轻一击便破碎。 还有旧面馆。那时还不叫花城,比现在破旧狭窄得多。墙上贴着《重庆森林》的海报,王菲站在玻璃前。为了那个差点不得不去打架,好不容易才推辞,却被要求必须抽烟。人生第一口烟回想起来令人作呕,但海报拿到了。也算得来不易,送给方知雨,方知雨却说爸爸不准贴这个,哭着还给她。 后来,那张被她们视为珍宝的海报被彻底撕毁。事情总是不如预期,就像她当年那么厌恶烟味,如今却染上恶习。 吉小红买来记账的笔记本很考究,封面是德加的芭蕾舞女。反正都要把它和其他账簿订一起,见她喜欢,吉小红便提前把封壳撕下来。如获至宝,精心剪下舞女贴小黑板上。旁边是一张证件照——她总觉得照片里的人跟德加的画很像。 为什么有人的学生证可以用影楼照?她百思不得其解。双马尾,蝴蝶结,还化了淡妆,调了泛黄的色调。百看不厌,觉得照片里的人像一只毛色纯正的可爱小猫,既高贵,又优雅。 今生还能再见吗?若能再见,还有多久?一天?一周?一月?一年?…… 她心中没答案,直到2006年春天。细雨下起来,有个曾与她有过短暂交汇的女孩走进面馆。她撑一把湿漉漉的小黄伞,留长马尾,穿连衣裙和白裤袜—— 你看,我连你那天打的伞是什么颜色都没能忘记。
第49章 问题 时间回到2004年。宁城市郊老工业区有家小店, 叫吉祥面馆。名字福气,地方就狭窄,只有小小一爿。开店的老头就叫吉祥, 同他一起撑堂面的老伴一年前死了。现今儿女不在身侧, 只有一个孙辈。 “吉霄,这个送去给少年宫孔老师。” 应声出现的短发少女瘦削单薄,作少年打扮。颧骨贴了创口贴, 眼角还有些乌青未散。 利落地打好包,吉霄提着食品袋出门,踏上自家那辆残破到不上锁也没人偷的脚踏车。 经过满是香樟树的柏油马路,骑车到少年宫不过两三分钟。吉霄把车停门口径直入大门,门卫早认得她, 问也不问。 还没走到教学楼, 先听到琴童们一起练习弹出的杂乱乐声。连主旋律都听不出, 吉霄却知道曲子是车尔尼的,因为弹琴的孩子告诉过她。 自去年开始, 她帮阿爷送面。平时上课只送晚餐,节假日白天也送。外卖比堂食多收一元, 做的全是孔老师这样的街坊生意。 上二楼左转经过第一间课室, 习惯性停下望门里看。透过玻璃门窗,吉霄又看见那个坐窗边的小女孩。 少年宫里可学的物事很多, 有乐器,绘画, 书法,艺术体操……吉霄却唯独对钢琴感兴趣, 因为在家里,她有一个玩具琴。 半张课桌大小的玩具琴, 是小姑吉小红多很多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进小学后,吉霄在音乐课上学会了简谱。自那开始,她便会在玩具琴上弹各式曲子。 也学会了看家里两本旧塌塌的简谱书:一本是阿爷的外国名曲,一本是吉小红的电视剧金曲。会在琴上弹《友谊地久天长》,《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千年等一回》,《鸳鸯蝴蝶梦》…… 但是,跟她会的这些小曲不同,那些坐在钢琴前的孩子们弹的是需要两支手配合的更为复杂的琴曲。 学校上音乐课时,吉霄还专门凑近看过,真正的钢琴和玩具完全不同:它不仅巨大,还不标哆唻咪,分黑白键,键盘数目又多……反正在上面,她连个 “哆”都找不出来。少年宫的孩子却理得清清楚楚。 每次停在门外听他们弹琴,吉霄都会暗生钦佩。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窗边那个小姑娘。 平日里不清楚,反正但凡周末她中午来送面,就一定能看到她。跟一同学习的其他同学相比,她看着最年幼,但技艺最娴熟。每次轮到她,弹出的音色都最入耳,感情细腻,错音还少。吉霄站在门外想,连她这个路过的门外汉都听得出来的事,老师一定更清楚: 好几次,她都撞见小姑娘弹奏完后,老师一脸的笑容,跟他对其他人大皱眉头的反应可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那个孩子穿得也惹眼。进春天后天气回暖,她着各式不重样的连衣裙来,精致得好似橱窗里的洋娃娃,让人想不记得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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