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光线太暗。你等我找个地方靠停,然后慢慢看。” 绕了几圈找了临时停靠点。车停好,灯也打开。吉霄在旁等着,方知雨才在她的注视下拆开小信封。 拿出卡片来打开,她所熟悉的、清秀漂亮的字体就映入眼帘。 在光照中,方知雨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 “说了不写信,写卡片总可以? 你是我第一批带毕业的学生,那时我刚当老师,理想化,没经验。后来我总在想,当时是不是太冒进?是不是不该鼓励你们去追太遥远的梦?该教你们如何脚踏实地、做好防备,因为现实有时会残酷到令人喘不过气。 这些年我一边教书,一边自省。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想做梦,真的是问题吗? 我找不到答案。 所以老师不是全对的,更不会永远指向正确的方向。在人生这场迷途里,我也还在探索。只是有时想起你,我担心。如果因为这份担心把一些事做得失分寸了,你原谅我。 世事无常,遗憾常有。英雄主义、热爱生活之类的名言警句字眼太大,我自己都做不到,就不用它作结语。只是希望你: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有好事发生时,不要否认它。 方知雨,朝前看。” 章锦绣真的是诗人,她把诗都留给了学生。 可是梦怎么会错呢。时运也没有错。生活很多时候没有对错,混沌之中,她只是需要朝前看。 她想把这些写下来回信给老师。多想让老师知道,她现在可以感觉到幸福。 只可惜那场跟老师约好的电影,没法兑现了。 现实总是残忍,冷冷清清,充满破绽。人生这场迷途,确实曾一度灰白到令她觉得无可期待。 但是现在她是真的难受,真的想哭。必须承认对这个世界,她依然十分喜欢—— 太喜欢了,才会那么遗憾。 春天来临的时候,想哭的冲动恢复了。到今日终于流出眼泪,开了头便无法控制。哭得既委屈又伤心,为那些她追不回的前尘。 看着女人的情绪在她面前决堤,吉霄满心疼惜。 随后,她把方知雨手中的卡片拿走,先帮她收好: “别弄花了……对你而言这个一定很珍贵。” 这么说完,吉霄关掉车前灯,让方知雨躲在昏暗中宣泄,并把纸巾递给她。 方知雨涕泪俱下。几分钟便擦完了盒里的存量,汲着泪转向吉霄,嗡声对她说: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纸。” 吉霄听完连忙下车,去后座又翻了盒回来。顺手把车前台的纸山都清理掉。 接过纸巾的女人又哭了一阵,终于平宁了些。吉霄这才帮她解开安全带,伸手轻轻拍她后背: “哭得很好,方知雨。” 再没听过比这更奇怪的安慰了。方知雨红眼睛红鼻子地看向吉霄。 见她注意力终于转移,吉霄扯出纸巾,帮她擦涕泪。越擦越很不合时宜地觉得,哭起来的方知雨果然非常吸引她—— 这个长着猫眼的女人很适合笑,但流起眼泪来杀伤力更大。她自己不知道。 但方知雨现在这么伤心,今晚回酒店想尝试什么,都不适合吧? 她一边可惜,一边下意识盯着方知雨的唇角。说的却是: “回去好好睡一觉。今晚早点休息。” 哪想女人听到这,噙着泪也问她:“那我的提议呢?”她带着哭腔说,“你上午明明说,剩下的今晚继续。” ……她在小心驾驶,某人却非要提速。 “我怕你没心情啊。” “我现在是没心情,但回去还要开一段时间,我就会有了。” 一边止不住眼泪地这么说完,一边抓住吉霄的衣襟,跟她强调: “不许后悔,我们都开房了。” 吉霄完全败北,忍不住斜过身去离女人更近些,托住她的脸: “你不觉得你每次提‘开房’这个词的时机都很奇怪吗?” 被吉霄这样触碰,方知雨的难过伤心终于浅淡了些,回答她:“不觉得。”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吉霄忍不住说:“真可惜。” 方知雨不明白:“可惜什么?” 吉霄盯着她,问:“真的不能接吻吗?” “……我想不行。” “亲脸也不行?” 想到上午在床上的顺利触碰,方知雨鼓起勇气说:“可以试试……”说完又补充,“但你亲的时候碰手不要碰我额头。” 那多简单。吉霄想。随后就吻上女人的湿润的眼角—— 她想这么做很久了。 捧着方知雨的脸把泪湿都吻尽,一切依然进展顺利。太顺利了,让她的心完全被挠动。不仅没满足,反而想需索更多。 “怎么办,”她轻声同眼前人商量,“我还是很想跟你接吻。” 女人双眼红润地看着她,似乎开始思考起来。目光中有担忧,混乱…… 但还有期待。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这么想完,吉霄提议: “五秒钟。”她说,“如果五秒钟后你不说安全词,就跟我试试,怎么样?方知雨。” 这么说完,她开始等待—— 五,四,三,二,一。 方知雨是有犹疑,但最终也没能哭着说出“石头”两个字。 她只是紧张地闭上眼。 事隔两个月,终于再次吻上女人的唇。唇瓣甜软,触感温润,让吉霄一边吻,一边忍不住抓紧对方的手。 最终还是担心方知雨发作,艰难地把握住分寸,才没把这个吻进行得很久、很深。 意犹未尽地结束,吉霄观察对方—— 此刻,她眼前的女人显然不是在难受,而是满脸羞涩、目光炽热地看着她。 吉霄不禁笑开。 “你看,”她跟方知雨说,“不会死。”
第42章 尝试 这夜, 方知雨一边吹湿发,一边看洗手镜。 站在镜中的赤*裸女人个头不高,但年轻饱满。在老家时做力气活上天入地, 肢体紧实有力。来宁城后坐写字间, 比那时圆润了些、白皙了些。这令她看上去更像一枚花苞,鲜润欲放、亟待吐露。娇嫩的花瓣在努力约束撑力的边界,若是被人触碰、理开, 会散发出更浓稠的馥郁。 但方知雨看到的却不是生动与鲜活,透过镜子,她看到暗影。 当她长到十几岁、成为半个小大人能够跟妈妈对话时,就总听方丽春说,都怪自己没读书, 才会误以为女人最好的出路是嫁个好男人:方丽春的出路在方知雨13岁的冬天, 丑陋地死在了床上。 对那个过早毁掉幻梦、跟她又最为亲近的男人, 她应该爱,恨, 遗憾他没能活下来,还是由衷地觉得他该死…… 这些情感无论她承认哪一面, 都是地狱。 理不出对错, 便只能煎熬,只能迁怒于别的什么:迁怒于欲望卑劣、人性肮脏, 迁怒于爱——这原本圣洁的纯白羽翼,因为父亲溅上污秽。什么浪漫、永远、誓言……都不过是掩盖腐烂的除味剂。廉价的人造物用来骗鼻子可以, 但你可别真信进去。 方丽春曾经信的,爱情也因此一度存在于她的口中。但是后来, 她们母女一同醒悟: 在男人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面前。 再壮美如云霞,也会跌堕。运气好的在凡尘中翻滚, 油盐茶醋,为小事撕破体面,鸡毛蒜皮;运气不好的,死成色字头上的一具裸尸。 再后来,方丽春病重。她开始照顾妈妈,照顾一摊日渐柴弱的骨头。在方知雨眼中,跟“赤*裸”挂钩的从来不是生动与鲜活,而是猝死的肉堆,和凋零的骨架,混杂着呕吐物、排泄物……因为行乐,或者无常。 所以,当她看向镜子,看到的不是属于26岁的润泽与丰盈,而是它来日经历衰败后必会呈现出的面貌—— 看到暗影。 在暗影的操控下,很长一段时间,方知雨都极其鄙视爱情。那是什么狗屎,哪有妈妈、汪润、老师和白日梦重要。她的鄙视有理有据,因为现实中,确实从没有哪个男生令她见证爱的光晕。 但友情不一样。友情是她跟少女牵手走过河岸。曾经走过,现在却不可以了。这份遗憾的浓烈和深刻不是“爱情”能比拟的,也永远不会死在床上。 可是她再鄙视爱情,也未能绕过欲望。精神过早枯死,肉*体却如期苏醒。年岁的成长令她即使在云雾间,也曾带着强烈的恐惧与厌恶躲进被子。那么反感,却还是感到了舒服。 很多年间,方知雨都在蒙昧中矛盾着,在被子里融化,在融化后分裂。直到看到吉霄跟女人拥吻。在夜场震耳欲聋的嚣声中,过去被通通碾碎,方知雨第一次想到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在后来跟吉霄相处时被验证得更加透彻:每当跟这个人亲近,她都能感觉到舒服,感觉自己在触碰极乐的裙边,感觉被吸引。 这一次,这种舒服不仅停留在肉*体,还蔓延到精神——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确定了,那不是友谊。而是一路被她当成狗屎、划入禁区并一直束之高阁的东西。 属于爱情的光晕降临在夜场门外的暗色小径上,降临在别人的拥吻中。事隔多年,她才终于看清吉霄、看清自己: 原来,她喜欢女人。 在经年之后还想去见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比如遗憾,比如矛盾,比如某种再不做点什么、就要永远迷失在云雾中的强烈预感…… 比如离人的惦念。 方丽春离开宁城后,几乎不愿谈论关于这城市的一切。除了“不知道小红的面馆顺利重开没?”“真想再吃一次她家的辣肉面。”又或者是“你和霄霄真的再没联系?”…… 理由有很多,但这份执念被加剧,一定跟她偶然撞见的光晕分不开关系。 所以退回两个月前。站在飘落的冬雪中,总在经历失去的方知雨看着天台上的女人,不顾一切也要留住她—— 世界毁灭吧,但吉霄要活着。 …… 方知雨放下吹风机,深吸一口气,告诉镜中人接下来要放轻松,多尝试…… 不会死。 就今晚,至少今晚,求死亡背过头去,别看向她,更别看向吉霄。 这么想完,暗影消散。然后,她看到镜子里年轻饱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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