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说她夸张。且不说她进品牌部才多久,就连这个部门自己都是刚刚起航。“你就敢在这打包票?” “敢啊,有什么不敢的。”汪润说,“你现在的感觉就像我刚做直播那时,觉得每天都有挑战,每天都在成长,就像雨后春茶。” 说到这里,汪润拿出“职场前辈”的样子装得语重心长跟她说:“刚做上自己适合又喜欢的事,你会特别有干劲,感觉自己从想法到做事情都是新鲜的,想去适应,想去学习……等这份工作做上两三年,你想找回这个状态都不容易。因为会腻,会油,会一上班就想着怎么下班……所以好好珍惜吧。” 嗯,方知雨想。好好珍惜,放轻松,多尝试。 饭吃过一半,汪润看她心情不错,才跟她提到上一次回老家,她偶然翻出了高中时代的作文本。“那时候我们不是很爱交换作文吗?先读文章,再研究章老师的批注,然后给彼此写评语,并且等着老师再点评……现在想起来,就像我们拉了个微信小群?” 方知雨笑笑,说要真是微信群,很多话她估计不好意思说呢。 汪润说章老师也这么讲。她说有的话是她批注时才肯写出来,要是面对本人,根本不好意思讲。 说到这汪润翻她拍下的照片,然后递给方知雨: “你看这个。” 方知雨看到那是汪润的一篇作文末尾,章锦绣给她批注,说人生不外乎如此,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就这几句,当时我们研究了好久呢。”汪润在旁说。 可不是。话取自《论语》,是说人生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则无所得。当时她和汪润都还年少,没什么经历,却还是像两个辩手在那里辩论:人生到底是应该去求,还是不应当?该去期待更好的,还是该做好南柯一梦的准备,知道求也得不到,放平心境? 她们在批注里就差没打起来,最后老师给的结语确是举重若轻。 老师说,道为中庸。 可是直到现在,她有经历了,却依然参不透那些古语背后的道理。或许等她老了、死了,也没法得到定论。 想再问问老师,老师却不会再回答她。 “上次我回老家,碰到了章老师的老公。”然后就听汪润说,“远远地看到,所以没打招呼……打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怕说什么都不对。他的头发竟然开始白了……抱着孩子。” 方知雨听到这里,口中的美味顿然变得苦涩。 两年前,来宁城后,她慢慢习惯、落定下来。能落定就不错,毕竟这里的最低工资,在老家能当最高的。虽然花销也大,但她无欲无求,也就花不到什么钱。当店员虽然没有五险一金,却包中饭。而且又能接触各式茶叶…… 生活平宁,虽然有诸如被店员强追之类的不快,但总的来说,她的心伤在愈合。 等把自己整理得差不多,才试着寻起人来:去过烟雨当时的总部,但被挡在了门外——她可没有工卡。同时也找去了好几家同名面馆,却都对不上号。直到某一日,找到花城总店。 看到吉小红那张比记忆中老了一些、却依然轮廓熟悉的面孔,方知雨知道她找到了。 一个人之所以会去另一座城,背后必定有诸多理由。花城面馆是她的灯塔,但若没有章锦绣为她摇旗呐喊,要开启这段航程,一定还需要很久。 也是那时,她去翻看《天堂电影院》的页面。想看看其他被这部电影激励过的人都是如何反馈的,就看到那篇影评—— “假如有天堂,必定是电影院的模样。” 她深有感触,转发给章锦绣。说老师,什么时候你来宁城,我请你看电影。 章锦绣回复说好啊,只不过到时候,应该是带着小朋友一起来。 她期待着那一天。 然后春节将至,她想给章锦绣挑点礼物当作年货寄回去。然而东西还没选定,就被老板娘突然告知:章锦绣死了。 章老师死于难产,她的孩子活下来了,但父母跟丈夫都陷入了崩溃。 方知雨听完,就失手打碎茶杯。 可是那时候,老师分明跟她说过的,说她很害怕。她却一点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怕,还鼓励老师说,孩子会带来希望。 她怎么能那么笨? 现在,听汪润说老师的丈夫带着孩子,她发觉作为局外人,她的心在黯然之余,又异常灰芜: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么她不想要这样的置换。 最后一次见到章锦绣,说了那样的话,她到现在都还在遗憾,还在懊悔。 “对了,有东西给你。”就在这时,汪润说。 汪润拿出来的是一个桂花香包,还有一张卡片。 去年年初,汪润调休回了老家,见到了老师。这是老师送的礼物,一份给她,一份给方知雨。“一直想给你们写点什么。可是现在你们又不交作文本,我没地方可批注,就写了卡片。”章锦绣说。 又说写是写好了,但要不要送出去又很纠结。怎么送也很纠结,不想经外人的手。结果这时正好汪润来,就交给她。“至于方知雨那份,你们以后见面时带给她。” “只是没想到我们隔这么久才见到。”汪润说,“也不知道香包还有没有香气。” 汪润其实也想过早点送出,但章锦绣意外离世,她反而不敢把东西交给方知雨。因为知道方知雨经历过什么。 但是最近,她在这位老友给她的信息回复中总感觉,方知雨好像在一点一点恢复生机。于是想,或许现在可以。 方知雨接过香包和卡片。 “回去再打开,”汪润这时跟她说,“温馨提示,看之前备好纸巾。” 汪润说老师写给她的卡片是,做自己想做的是好事情。“她知道我一直有内疚感,明明读了师范、受了培养,却没去做老师。……所以方知雨,章老师一定也会说中你的心事。等你看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 见她一副神伤的模样,汪润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说点开心的?然后就跟她问起从少女时代就从她那听惯了的名字—— “你和吉霄现在相处得如何?” 方知雨脸上的阴云这才消散了些。想起跟女人的拥抱,她才像船只靠岸港口,跟汪润说: “我觉得很好。” “做回朋友了?” “嗯。” “那就好,”汪润替她高兴,又关心,“那工作上呢,你不是说她变成你上司了?她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 方知雨点点头,说吉霄是很好的领导。 “那我把之前打的包票翻倍,”汪润笑着说,“现在我更加确定,你在品牌部会很好!” 方知雨想起什么,从包里把她的名片拿出来给汪润看,说吉霄之前在销售部门,旧习难改,竟然还印了这个。 本来是打趣,汪润却欢天喜地地把方知雨的名片迎过去,还夸张地说要回家裱起来。 “神经病啊?” “我是为你开心!”老友说着念她名片上的字,“烟雨香茗品牌部,方知雨!” 方知雨不好意思,随后就要求:“你要真为我开心,这餐就让我请!” “好,你请,你请!” …… 一餐吃完,也没去哪里逛逛。汪润说明天又是早班,她得早点回家。 于是方知雨跟吉霄发信息,说结束了。对方却让她直接下楼来,因为她就在附近。 “你在宁城……还遇到过你表姐一家吗?”坐上电梯,汪润问。 “……没有。”方知雨答。 老友沉默片刻,还是对方知雨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你还恨她们吗?” 恨? 高中那时她年少冲动,可能是跟汪润提过这样的字眼。恨死她们了,永远都不会原谅。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经过无常,她回头再看,心想该从哪里恨起? 恨自己没留意方丽春生了病?还是最终没救下好运来?还是那个时候鼓舞章锦绣,说怕什么?孩子会带来希望。…… 人生处处是陷阱,幸而大家可以耍赖,说这不怪我,怪命。抓住这个借口,方知雨想放过自己,就必须一视同仁,放过他人。 恨这种情感需要强劲的动力,但她的心是灰白。好难得才迎来复苏,便不想自己的心意朝着恨蔓延—— 想朝着爱。 “不吧……”她答。 “很好,”汪润表扬她,“难得你现在行好运、撞吉时,可没时间管那些。” 到楼下,方知雨就发现吉霄的车。这时汪润跟她告别—— 又是把她抱住。 “方知雨,在杭州见到你真的很开心。”老友在她耳边说,“下次回老家,一定要告诉我。” 方知雨想起跟老师的约定,要找回自己、放下过去,要很久以后再谈回乡。更何况—— “我已经没地方可回了。” “回我家啊,”汪润却说,“而且以前你说过的,等我去村上,你要泡时雨茶给我喝。” 说到这,汪润放开怀抱,目光闪闪地对她一笑,揉她的头。 “那么,我们下次再见?” 方知雨也笑开:“嗯,下次见。” …… “你同学刚才为什么冲我招手?”刚上车,就听吉霄问她。 “……她,就是怕你看不到我吧。……” 才不是。因为汪润不知道吉霄失忆了,还以为她们重修旧好,必然早早跟吉霄隆重介绍过她——作为方知雨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 然而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她对吉霄还有诸多隐瞒。 吉霄不知道这些,只是一边发动车一边跟她说:“我怎么可能看不到你?”不仅看到了,还看得可清楚。你同学抱了你,还摸了你的头。也没见你躲她……吉霄想。 方知雨完全没留意到吉霄有情绪,此刻还盯着手里的香包和卡片发呆。 “那是什么?”感觉到她人不在线,吉霄暼她一眼后问。 “……高中语文老师写的卡片,让汪润带给我。”她回答,“我就是很好奇,她会跟我说些什么。” “那打开看啊。” 方知雨还在犹豫是不是现在就要打开,就听吉霄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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