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川眉梢抖跳,没有睁眼,不肯回头。 回到临光殿,陆惜不再一袭身素白衣裤。她身穿明快的鹅黄色系腰长袍,赤着脚轻巧地沿着浴池边缘跑来,像一抹轻盈的亮色划破低沉幽冷的夜雨。浴池地板被水冲刷,干净至极,就算光脚跑过也不会沾染一点尘埃。 “我来吧,你去过节。”陆惜柔声接过婢女手中的药膏,看来是不想独自悠闲享受秭姜节的尾巴,来担起侍奉主君的责任。 婢女躬身向陈洛川背影行礼,适时退出浴室。陆惜的擅作主张,婢女居然敢听。本该发号施令的陈洛川依旧默然不语。 “侯大夫,您休息吧。过两日,我去找您拿药。” 侯松躬起的脊背再向陈洛川弯腰,也退出浴室。一时间,陈洛川身后的水雾弥漫中只剩陆惜。 “这伤好的真慢啊。京城水土还不如边疆的风沙养人。”陆惜单膝跪下挑一指药膏,在右手掌根上涂抹,揉在那块黑紫上。侯大夫说好得快的伤,她却嫌慢。 她内功深厚。药膏在她涂抹下,不动声色间两三下就发热烫肤,更有裨益。 “你还知道回来。”陈洛川终于开口,语气竟和之前对妹妹对亲信皆不同。不知是不是浴室太暖和的缘故,向来冷冽的陈洛川,这句话居然……似有娇嗔。 “我怎么不知道回来呢?”陆惜手心向下,压着陈洛川的肩膀,扭身把脑袋旋到陈洛川身前,咧嘴而笑,露出整齐皓齿。她平日不常笑,此时笑由心生,可惜陈洛川没有睁开眼睛。陆惜不甘心自己笑而不见,伸手抚平陈洛川额前逃出毛巾的一缕湿发。“今天是姊姜节,我要是不回来殿下睡得着吗?” “大胆。”陈洛川极轻柔地呵斥,决心不再纵容陆惜的无法无天。她睁开眼睛,微仰着头直视这个误了归期还敢摸到她脸上的狂徒。 可惜这狂徒有着清泉般的眼神和春日阳光一样的笑容,让陈洛川眼中千里寒霜消融,化成似水柔情。她眼中这人,长发用淡黄发带整齐束起,又自然垂开刘海,俏丽又英气地散在鬓边。虽然比她小两岁但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只要在她面前出现,陆惜就总是这样朝气勃勃,热烈得吸引住她所有视线。 “忠勇伯陆惜陆大人,在这佳节雨夜,不回陆府和姐妹们过节,来我临光殿做什么……”以女子之身封号忠勇位列伯爵,陆惜也算年纪轻轻位高爵显。此时面对陈洛川的诘问,她只能抛弃一切狡辩,如实请罪。 “川,我好想你……”
第三十五章 该怎么表达想念?特别是在这种大雨滂沱的秋夜。风雨缠绵, 雷电交加,帮助那些很难说出于口的爱恋用吻,用厮磨, 用抚摸来宣言。 难得的一句直抒胸臆后, 在浴室相吻不能缓解还没分开就开始的想念。陈洛川穿上睡袍,散下头发,走出昏暗的氤氲水汽, 回到明亮的寝殿。廊下风雨依旧, 她来回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仿佛不知因何缘故。 殿门洞开, 与窗阁一起通透, 让风雨穿堂, 掀起帷帐和珠帘。陈洛川闷热的不适一扫而空。她打发了殿内侍从, 也学陆惜脱鞋,赤脚踮着走在光可照人的殿砖上, 甩袍旋身, 翩然靠坐在榻上。 “别打赤脚。说了你的伤不能受寒的!”陆惜刚刚自己才光脚又跑又跳, 现在却给陈洛川安上双重标准。她抱起鞋子跑到榻前, 还想再唠叨,却见陈洛川眼波含笑, 轻抿起唇,提膝把双脚塞进榻上夹被。既然知错就改, 那她也不好再说,只挨着陈洛川坐下, 一坐下刘海就被风撩开脸颊。 “我去关窗。”陆惜刚要起身, 被陈洛川抬手轻按住手臂。 “没有不停的风雨。”陈洛川眼神沉静,揉抓住陆惜的右臂, 似乎不想让她走远。“这样也好……有风,就不那么沉闷。” 陆惜眼中闪过波澜,回握左手,捏紧陈洛川的手背,柔声道:“放心。我亲眼看见她被山洪冲走,又在山下守了三天。就算能逃得洪水,三天都没有下山,也绝无生还可能。” 陈洛川垂下眼眸,好像在这姊姜佳节终是不能淡然谈论亲妹妹的生死。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问道:“那个卢瑛,也死了吗?” “她也一样。”说到杀人,陆惜气息严冷,笃定地点头:“就算她侥幸不死于洪水,也活不了多久。”她抬手勾指,碰在唇边仰头做了个饮酒的姿势。“喝过断头酒,便赴黄泉路。这是她的命。” 陈洛川明白了陆惜做的后手,点头不再多问。陆惜转眼看见案上食盒,眼睛晶亮起来:“这个食盒真是奢侈得过分了……二殿下总共有几个象牙食盒啊,经得起一年一个地送来?”陈洛川笑而不语,纵容地任她把二妹送给自己的食盒开封。 一糖二糕三酥,春涧宫小厨房精心烘烤的甜点,每样两块,在精致的食盒里显得过于细巧。果然有蛋烘糕,陆惜捏起就往嘴里送,连连赞美:“好吃……春涧宫的糕点师傅真是独步天下……你真的不尝尝吗?” “我不是有山吗?”陈洛川探手取来他们为陆惜带回来的那个食盒,打开盒盖。之前两座胖嘟嘟的小山只剩一座,空出的位置竟被蓝天白云扳指所占,看起来像个诱人的晶莹硬糖。她捏出剩下的胖山,托在手心,故作脾气道:“某人做完了事情,不赶紧回家,还要去绕道订制这种花言巧语的小玩意。好像谁会开心似的呢。” “花言巧语?”吃完蛋烘糕的陆惜笑起来也是嘴弯如蜜:“送它的人,可是什么也没说哦。那么,收到的人开心吗?” “哼……挺好吃的。” 陆惜明知故问,成竹在胸笑在眉梢,不逼陈洛川说心里话。她凑脑袋过来,也被软糖软糯剔透的香甜摸样吸引:“看上去挺好吃的哦。” 陈洛川把小胖山搁在陆惜唇上,缩回双手抱住被子里拢起的膝盖,一脸不加掩饰的对她尝到美味后惊喜神情的期待:“你自己尝尝。” 陆惜松开双唇,让小胖山落到自己手心。因为掉落的震荡,柔软的山体抖了抖山峰,洒下几片糖粉,像洁白的落雪,盖住陆惜的手心。 “做得的确很精致可爱啊……糖工斋不愧名声这么响,对得起我那份钱。”陆惜贴近糖山盯着欣赏,赞叹不已。陈洛川姊姜节不收贵重礼物,陆惜送的除外。那枚蓝玉白絮的扳指,也不会是低廉之物。 “山,云……山川,白云……”陆惜凝视手掌里托起的山和云,喃喃出神。陈洛川看着她,愧意渐起。当年的英勇小将军,应该驰骋于蓝天白云下,遍历山川,纵马于边塞风沙,为国建功。而不是困于皇宫的一角天地,化身为执刀者,去为肮脏权力做暗杀血亲的阴狠勾当。她是将军,刀只是配物。让她做执刀杀手,人为刀活,这是难为她,糟蹋她。 陈洛川蹙眉。她知道陆惜本为人磊落不适合去布置阴谋。但她无可奈何。她要去行绝对不可告人之事,为此找到了一把好刀,只能陆惜去使。 那把刀,便是卢瑛。 陈洛川闭目纠结于自己的心事,再睁眼时,陆惜已倾身贴在自己面前,唇上还抿着糖山。陈洛川微仰下巴,贴着陆惜的唇咬下唇外软糖,以轻吻做离别,含下一半山川。 “在想什么?” 陈洛川慢慢咀嚼,甜蜜溢满唇齿。风雨秋夜,心心念念的人已在身边,她不想在此刻踌躇。心事,被嘴角的浅笑遮挡,让心中渴望的良辰推开。“我在想,某人还耍起老掉牙的小聪明呢。” “哦?”陆惜鼻尖游离在陈洛川的唇边,反手拿来食盒里的扳指,自信地套在陈洛川右手拇指上:“难道是大小不合适?”窗外雨声稍小,吹进殿堂里的风没有那么激烈。铜树上的烛灯摇曳温柔下来,晃得陆惜脸上的笑意略隐略现。 “某人不是说第三礼要自己带回来吗?她指的礼物难道不是她自己?‘我把自己当做礼物送给你’这还不够老套?” “嗯嘛……”陆惜也不反驳,只满眼含笑地深望陈洛川,轻声道:“殿下可以亲自确认……” 话音刚落,陆惜就求仁得仁,被横腰抱起。陈洛川还是不警惕陆惜的话中有话,抱着她赤脚走到后殿,一齐钻进睡榻的帷幕中。 后殿的风有了前厅的沉淀,和煦得多,吹得挂在帷幕四角的无声风铃摇摇曳曳。这有海浪纹的暖白色风铃来自临海城郡,是去年陆惜的姊姜礼物,在陈洛川亲自打理下,尘埃不染,和新的一样。 衣带宽解,陈洛川一件件拨开陆惜的衣服,像一层层剥开两人之间的羁绊、无奈、伪装和不许说出口的深情。就在最后贴身小衣衣带抽开,陈洛川终于可以把掌心贴在那柔滑肌肤时。她停下了一切动作,愣在陆惜含羞待放的身体前。 一个黛蓝色山字的草体花绣,飞舞在陆惜的左侧腰腹上。看上去是新近才刺,字体边缘还有新鲜的红痕。这便是陆惜迟归的原因,今年姊姜节的第三件礼物。 山形落青空,云绣托底。此花绣必出自刺青大家之手,寓字于画,灵动又不轻浮。 “山……”陈洛川轻唤,指尖落在山顶,顺着山势抚摸。陆惜红着脸扭头,抿住了双唇。 再一次山山而川。 这便是陆惜形容想念和爱恋的方式。以山代川,内敛,含蓄,点到为止,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默契。越是故作压抑,越是表达得热烈,越是旁人不懂,越是心领神会。 这礼物一点也不老套。只是陈洛川万万没想到,人前严肃认真甚至不爱笑的陆惜,居然会把两个人的心意刺在腰腹上。要知道刺青就算是风气开放领先天下诸国的远川国,也绝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雅艺。谁也想不到,大殿下麾下曾屡立战功的陆惜将军,战袍之下居然这么离经叛道。 这让人怎能不心动? 陈洛川下意识咬了咬唇,试图凝神聚息。她作为常年在外领兵的一军统帅,对皇宫严苛死板的礼法规矩绝谈不上循规蹈矩。刺青在她看来完全可以接受。她之所以吃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陆惜肤上所刺的这个山字,字形字体应该出自于三年前新年大宴皇上向天下推行的新字帖。 那本字帖,以千家诗为内容,包含古体字五,现行体十一,覆盖最常用的生活百字。那本字帖编著者,三公主陈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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