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所有自不量力的幻想,都是想多了。 陈洛瑜看着雨水从水榭亭瓦上滴滴答答逐渐练成线,织成雨幕,像挂帘般让院中景色犹抱琵琶半遮面。她倒没有冲进雨中撒丫子快跑的乱想,只顾斜靠坐榻欣赏雨景。春涧宫与临光殿风景不同,院中不讲究大树成荫,而是高低远近树木花卉错落得颇为讲究。陈洛瑜所坐之地名为闻池。池子不大,却是立国修宫时由当时的名家大师设计修建。池水是引宫外漓水做成活水池,水道绕着春涧宫盘成水脉,再搬海上霄山的山石做园中山骨,与花草鸟鹿浑然天成,就算没有皇家气派加持,也称得上是当代名园。 如此宫殿赐予陈洛瑜,恩宠重得如同她公爵的冠冕。 人在亭中坐,不怕风雨。陈洛瑜一袭鹅黄淡纹的半旧秋袍,不戴冠冕,只用发带束发,亲自下手加炭添水,对雨烹茶,享受繁重政事中久违的闲暇。今天姊姜节,她也过节,不过没有像她大姐那样大宴属下。她谢绝一切拜请,仅和自己几位亲随在闻池上切果品茶,静赏秋雨。 “嗐!” 直到被这一声大吼打破静谧…… “沐焱,你就不能拿刀切吗?就急着这一下吗?”陈洛瑜不用侧头看便知道是谁在素手破新瓜。她也不去阻止,伸手把案上小炉烫热的茶壶提起,为坐在她对面的薄竹珺加茶。沐焱一袭白衣,刚刚因为心急,居然徒手把一个甜瓜掰开。瓜熟汁多,甜腻腻地流了半案,场面不可谓不惨烈,却神奇地没有沾染到衣袍上。她年纪不过二十,长发梳左髻垂梢,五官俏丽,神色活泼,举止风风火火的,倒还记得礼节,把手上的半块甜瓜先递给陈洛瑜。 “殿下先吃。” 陈洛瑜转首望去,见因为被掰开而七裂八翘的瓜肉溢出饱满的汁水顺着瓜皮流了沐焱一手,当即叹气扶额摇头道:“我可不吃,就不能好好切给我吗?”这种甜瓜瓜皮厚硬,亏得她能用手生生掰开。 “这不一样吃吗?为什么要拘泥于形式呢?”沐焱一脸遗憾,还想谦让:“薄师傅不爱吃瓜的。姐,你吃吗?” 半块甜瓜从她手上被捧走,放到了桌案的另一边,落入沐焱唤之为姐的人手里。 一样的发式,一样的细锦白衣,一样的五官!却因为截然不同的神情,能看出是两个不一样的人。要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沐焱腰间佩白玉,她佩黑玉。 她神色沉静,举手捏袍间透着稳重和从容。她取把银勺,把瓜肉细致地刮到果臼里,用小锤慢慢捣汁。 “你太急躁了。殿下怎么愿吃?要捣成汁才行。”她说话也慢条斯理,温柔得催眠。 “沐垚……咱就是说,咱这岁数还不大,还没到吃不了瓜要喝瓜汁的地步……”陈洛瑜扶额的手就没有放下,已经放弃吃瓜的打算。 “好,那给薄师傅喝。她岁数可以。” “噗!”薄竹珺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长相端庄秀美,身穿淡白渐黑竹叶绣纹长袍笔直腰背坐在案边,两指捏着细柄铜勺向袅袅生烟的小香炉里添着什么。她身上腰带是扭丝金线的束绳,吊佩琉璃螭龙,黑亮如瀑的长发一丝不苟盘成发髻,用玉簪束起。她刚喝进半杯陈洛瑜敬来的茶,听到沐垚这话差点呛着,立时反对:“我就到了只能喝汁的地步了吗?!我才二十九……零几天呢!” “零几天?” “零……殿下!” “好!”陈洛瑜认笑举掌,顿在鼻前,向薄竹珺道歉:“失礼失礼。三十又怎样四十又怎样,正是大好年华。” “到底零多少天呢?有天数就能算出来。”沐焱本埋头吃着半边瓜,听到这不由认真掰起指头准备算起来:“一年三百六十天,天数,年数,三百六……” “小焱别难为自己了,快多吃点瓜补脑子!” 薄竹珺正要被她们气死,好在余柯进院,带来陈洛川回赠的牛骨汤。 “殿下,礼已送到。这是大殿下……” “大姐又炖了牛骨汤吧,我在这都能闻到香气。可惜她总是不记得我不吃牛羊肉。”陈洛瑜淡笑,又取了一个茶杯,为余柯倒茶,倒到一半却停了,招呼余柯进水榭来:“快进来把汤趁热吃了。天气寒冷,大姐炖的牛骨汤最为驱寒了。” 余柯收伞,跑进亭子,揭开汤爵就要为众人分汤。陈洛瑜不吃牛肉,自然不参与其中。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她不愿打扰大家过节的兴致,趁此时机,她端起那半杯茶,悄然背身,洒茶入雨,眼中已没有欢笑,幽静得如涟漪下的这一汪池水。 我的妹妹们,真的是白死了吗?
第三十三章 “啊……阿嚏!”陈洛清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惦记。她正裹紧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 纵使百般忍耐,一个打喷嚏还是忍不住呼啸而出。卢瑛倚靠着拐杖,怒气冲冲地给她擦拭湿透的长发, 也忍耐不住, 尽情辱骂。 “你这个笨蛋!” “怎么还骂人人……阿嚏!”陈洛清明知故问。她在发现开始下雨而自己忘记买伞的时候,就知道今天难逃一骂。她高估了自己的耐力又低估了回家小路在大雨下的难走程度。咬牙跑了四五里地,就又累又冷再跑不动, 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小道拔腿前行。这大雨, 没有临光殿大如伞盖的树荫遮挡, 也不像春涧宫有闻池水榭躲避。大如黄豆的雨点, 都结结实实打在陈洛清辛苦一天汗水未干的身体上。 秋雨深寒, 特别是浇在干活出力后的毛孔上是真冷啊。当陈洛清终于扒住自家院门时, 寒战打得快站不住了。 这怎么能不挨骂呢? 卢瑛见今天阴沉, 晌午之前把周围的石块破砖收拾起来,掺了草杆做成脚踝高的简易防水小堤挡在屋前以防万一。待到傍晚见果然下雨, 她还庆幸自己提醒陈洛清买伞。因为想着陈洛清肯定不会淋到雨, 卢瑛安安心心地在厨房了忙一下午。今天是姊姜节, 虽然她和陈洛清不是血缘姐妹, 也没有亲如姐妹的交情,但她还是想让陈洛清吃到放进嘴里就能愉悦的东西。 比如糖发糕。 炒菜用的粗白糖还没有用完, 把它加热化成汤浆就能做出类似冰糖发糕的甜点。即使口味上不如店里卖的用精糖细面做的糖糕,好歹吃起来也是松软甜嘴的。 陈洛清一定会喜欢。 卢瑛想象着糖糕入口那人惊喜的表情, 不禁嘴角上扬。她开心地把揉好的发糕码列整齐,就等陈洛清到家就上锅开蒸。 所以说不仅不自量力的幻想是想多了, 寄希望于别人不自量力的幻想, 更是想多了。 当卢瑛看到门口那只浑身泥水几乎瘫地上的落汤鸡时,蒸发糕的准备就变成了紧急烧洗脚水的炉火。 “天下第一大笨蛋!” 陈洛清虚弱的抗议没让卢瑛住口, 反而递进层叠,越骂越凶了。 扒掉湿透的衣服,被陈洛清藏在怀里的细麻绳和粗纸连同她自己早就湿透了。好在麻绳晾干了还能晾衣服,粗纸晒干了还能当火芯,陈洛清擦干了还是笨蛋一枚。 套上干爽的睡衣,解开湿漉的长发,陈洛清裹起被子把沾泥带雨的冰凉双脚浸进火热的洗脚水里。 “呼……” 脚仿佛一下失去了知觉,感觉不到热或冷,酥酥麻麻的像无数小针在扎。这种极度痛苦又极度舒适的感觉,让陈洛清长呼一口气。针扎感过后,热量终于从脚底传至全身,可她说不清身上是冷还是烫,只觉心底还是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卢瑛忙忙碌碌,强憋怒火拿盆倒水,只为陈洛清能赶紧暖和起来。她要撑拐杖行动不方便,倒盆洗脚水都要卧室厨房往返三趟。陈洛清本不想辛苦她一个伤员这样照顾自己,可裹上被子后着实冷热交加,浑身不适,下不来床。 既然不舒服,那就任人摆布。陈洛清看得出卢瑛嘴角眉梢都是火气,所以格外听话。按卢瑛的吩咐把烫红的脚塞进被子,她裹紧被子筒仰躺在床,让瘸子能坐在床边帮她洗头发。 “你到底为啥能这么笨!”毛巾浸满热水,从发根压淋下去。卢瑛大力地擦动毛巾,擦得陈洛清长发纷飞,实在是忍不住生气和担心。这个寒秋天,从头到脚被雨淋个透湿,如果不赶紧用热水洗净是很容易生病的。 “你已经第三遍骂我了……”陈洛清闭着眼睛享受卢瑛的洗头服务,极小声地希望洗头小妹能平息怒火,不要再把她和笨蛋强行联系起来了。因为看不见,思维就容易漫无边际,热水趟过她眉梢耳根,勾起她一个很介意的遐想。 “你不会是用洗脚水给我洗头吧?!” “……呸!”卢瑛都气笑了:“你想得美嘞。那我也是浇你一头洗脚水,能像现在这样给你洗?!我伤敌八百自损一万?!” “嘿嘿,那你又打了盆热水进来?难为你了……” “哼……不是你说要我躺着要我吊着腿要我不要动吗?还这样逼我进进出出给你拿盆子倒热水烧炉子……” “天要下雨我也没办法嘛……好!都怪我忘记买伞了!”感受到头皮上的热水停了,陈洛清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出卢瑛陡然蹿升的怒火,赶紧自我反省:“我真是忙忘了。毕竟回家之前并没下雨。” “为啥不回头去买啊?” “下雨的时候,我已经走出街市好远了。我回头也是挨淋,不如向前。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伸头。” “啊?” “头伸出来一点,水要流进脖子了。难道是要给你一刀吗!”卢瑛在此时焦急,已忘了确实是要给她一刀的初心。 “哦哦哦……”陈洛清赶紧把脑袋向外用力挪去:“回家的路上都是荒地或是断壁残垣,躲都没法躲,我也不敢躲树下。所以就……总之都是我忘了买伞,我下次一定买。” “嗯。” 卢瑛的生气不是无明业火,不是借题发挥。她真的只是担忧着急。但有了上次吵架的前车之鉴,她已经竭力压制胸中焦急躁虑的火头。现在还是让陈洛清安稳度过今晚最重要,何况人家已经缩在被子里自我反省可怜巴巴,就不要再说第四次笨蛋了。 手中的长发热水唤起了卢瑛一直羞于回想的那场记忆。两人还不那么熟的时候,陈洛清帮她洗过头,没想到世事无常,自己腿还没养好就急急地还了回去。 也算还了她一点情……卢瑛想到这,心情莫名轻松几分。胸中焦躁随着水流渐渐褪去,带走了发丝中的雨水灰尘。卢瑛把长发抓在掌心,两手相拧,尽力把水拧走,然后把炉火挪近,梳开湿发仔细地缕缕烘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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