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皇宫里是不可能有一糖难求的忧虑。临光殿的前院里摆开两列十多桌矮案,每案上新鲜饱满的银糖龙须酥、百合蜂蜜糕铺满玉盘。造型精致的小兔子小老虎堆成小山,再多放一个都要跌下食簋 ,外皮松软白面内馅细腻豆沙,刚刚出炉,热气腾腾。一颗颗精心挑选出来的青梨和葡萄清香四溢,娓娓诉说这食欲之秋。 半冷半暖秋天,半绿半红枫叶。临光殿里层层枫树高低不同,有的直耸入天,有的华如伞盖,在翠绿和火红之间分割鲜明又不生硬,自然地泼洒出秋枫的色彩。时而有红叶悄然飘下,落在糖果上,盖起小兔子小老虎,遮住晶莹剔透的葡萄,和在蒲团上席地而坐的与宴者时不时爆发的哈哈大笑互成谐趣。 有的人在姊姜佳节,不和自己的血脉亲姐妹过,只愿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下属欢聚一堂。 陈洛川踞坐在两列桌案中央的首座,不与任何一人比邻。她的桌案上半边堆满了亲近下属们送她的三礼。按她一贯的规矩,不许送昂贵的礼物。所以这些年轻的女将领们多是送上美味的糕点和自己做的小挂饰小摆件。另外半边摆了十几个大碗,等待着热气腾腾的牛骨汤。 陈洛川身旁炉头火苗正旺,炉上大铜锅里巴掌大的牛骨头和牛肉被沸腾的汤汁卷起来又按下去。这是远川国传统的熬汤手法,牛骨牛肉不用剁得精细,大块下锅用清水熬煮,捞去血沫后小火炖两个时辰,只放切段的青葱和盐调味,啃一口肉味道醇厚,喝一口汤香浓无比,是战地最受欢迎的美食。 今天这口铜锅要煨够二十几个人吃的牛肉汤,又大又深,用小火不行,所以需要有人守着锅用长柄铜勺不时搅拌。陈洛川化身厨娘,亲自掌勺熬汤给妹妹们吃。她身穿霜雪白细棉内裳,鎏金简冠束发,用白玉蓝绳带系腰,披宽松的天蓝色大衫袖绫衣,不系襻膊,只把袖子卷起便于搅动汤勺。蓝衣白裳,在红绿相间的漫天枫叶中,平添了一抹凝冷清远,与滚烫浓香的牛骨汤相得益彰。 琼浆玉液下肚,牛骨汤的火候正好。出锅时,陈洛川先盛牛骨头,一碗一个肉厚筋肥的骨头,引得下座的将军们食指大动。 “好香啊……惦念殿下这碗牛肉汤一年了。” “筋头巴脑的最好吃了。” “想我们那年和西戎大战之前正好是姊姜节,殿下也是这么熬汤给我们吃。帐前铜锅,大漠孤烟。那味道,我现在都记得……” “那场仗难打啊,冷得要死,刀都要结冰了……要没有那碗牛肉汤暖身子,我可能都回不来了哈哈……” “所以说……她凭什么……”牛骨汤的香味勾起了女将军们的战地回忆。今日能来喝汤的都是陈洛川心腹将领,难免有人喝多了,说些心里话。“大殿下这么多年四方战役身先士卒,战功赫赫,说句九死一生一点都不为过!封公爵天理如此!春涧宫那位……连战场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凭什么封公?!就凭她会写点文章,读几本书吗?!” 这牢骚,其实是在场每个人的肺腑。自古战场几人回。能在今时今日的临光殿喝到陈洛川一碗牛肉汤的将军,谁身上没有伤疤?谁心头没有伤痕?自己出生入死才搏得的功名爵位,有的人轻而易举就能从天而降,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大的不公道吗? 欢乐戛然而止,收笑后的沉默压得落叶被风都吹不起来,只能听见咕噜噜的汤沸声。片刻,有贴心的亲近将军见陈洛川攥着汤勺脸色微变,忙提醒发牢骚的姐妹:“今天过节,不说这个。有什么比吃到殿下亲自炖的牛肉汤还重要?快去,端汤去。” 那人慌忙起身,唯唯诺诺的去了,单膝跪在陈洛川案前。陈洛川继续下勺,盛汤浇在每碗的牛骨头上。她抬头看见一副自觉失言略带惶恐的脸,淡然微笑道:“你喝醉了吧。正好喝汤醒酒。我给你碗肉最多带骨髓的。” “诶!谢殿下!”那人见陈洛川没有生气放下心来,捧起她递过来的大碗低头就喝,烫得龇牙咧嘴。 “哈哈……哈哈哈!”陈洛川朗笑出声,以指点着她摇头。那人醉红着脸颊一手端碗一手挠头也哈哈大笑。“哈哈,这下酒醒了!”笑声又点燃了众人暂熄的欢乐。牛骨汤烫手,哄堂大笑,震得落叶又随风飞舞。 大家一扫愤懑,专心啃骨吃肉,好不痛快。陈洛川悄悄收敛笑意,望着锅里咕咕溢香的牛骨出神。她此刻心事不在于春涧宫身无寸功却几乎能和她平起平坐的妹妹,不在于公道不公道,而是…… 她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第三十二章 此时有贴身近侍进来禀报。陈洛川眼中闪过难以抑制的惊喜与期待, 可惜随着近侍开口转瞬即逝。 “殿下,春涧宫的人来给您送二殿下的节礼了。” “让她进来。”陈洛川向近侍挥手。近侍心领神会,捧上汤爵放在案上。陈洛川仔细找了一块肉多的大骨头放进爵里, 盛满汤, 准备好回赠给妹妹的节日心意。 陈洛瑜的亲随余柯进院,顿时一片安静。余柯没有左顾右看周围微妙的眼神,径直走到陈洛川的案前, 远远站住, 深躬行礼:“参见大殿下。” “免礼。” 余柯依旧弯腰, 把手中捧着的象牙镂雕的精美食盒高高举过头顶, 又埋下脖子道:“卑职奉二殿下之命, 敬呈大殿下姊姜三礼。” 近侍接过食盒, 端端正正放在陈洛川面前, 又依她主君的眼色,把汤爵回赠给余柯。 “清炖牛骨, 希望洛瑜喜欢。” “谢大殿下!”余柯郑重接过烫手的汤爵, 躬身退出临光殿。 有了之前醉酒牢骚引发不快的前车之鉴, 这次将领们没敢再对余柯前来送节礼窃窃私语。她前脚退出院子, 身后欢声笑语重又响起,震动枫叶。 陈洛川没有融入这片醉意熏熏的笑声中。软烂醇香的牛肉和细腻甜糯的糕点都没能挽住她的心思。春涧宫送来的象牙食盒里应该装了刚出炉的蛋烘糕, 诱人的浓香连盖子都挡不住,可她没再多看一眼。还是近侍的再一次禀报融化了她眸中的寒意。 “殿下, 他们回来了。” 噹! 陈洛川丢下大汤勺甩袍站起,几乎要跨案而出。可是眨眼间, 惊喜和期待第二次冻在眸中。 “参见主公!” “陆惜呢?她没回来吗?!” “陆大人说有些私事要处理, 会晚一些回来。”心腹们拱手答话,并无异样。 “她到底在搞什么啊!”陈洛川实在难掩失望担心之情, 跌回坐席。 “陆大人说回来自会向您请罪。要我们先把她准备的姊姜三礼带给您。”说话的心腹面有难色。他们去执行特殊任务,重大又凶险,心思都没在姊姜节上,没想到陆惜还是提前准备好了给陈洛川的礼物,何况…… “就是现在只有二礼……” “二礼?什么意思?” 不光陈洛川不明就里,就连在宴的将军们也是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陆惜与别人稍有不同。她作为心腹将领,随陈洛川出入的不仅是生死,还有临光殿的寝宫。 是大殿下真正亲近人。 “陆大人说第三件节礼,她要自己带来给您。”心腹们不需要近侍传递物品。他们亲自上前,把陆惜的二礼呈于陈洛川面前。 一个不大的藤盒,朴素又结实。从昂贵程度来说,与陈洛瑜派人送来的象牙食盒相差甚远。 陈洛川暗自深吸口气,立即收敛起刚刚的失态。她压住心里的失落,双手接过藤盒,与象牙食盒并排放着,抬头看向垂手站立案前的三男两女,微笑道:“你们辛苦了。今天是姊姜节,你们三个大老爷们,我就不留你们了。一人抱坛酒滚回家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见我。你们俩,添座,喝酒,啃牛骨头!” “是!” 新来两人找了平日里交好的将军挨着坐下,被递来的糖果糕点塞满嘴巴,迅速挤进酒香肉香的欢乐之中。 笑声醉意中,陈洛川悄然打开藤盒。盒中有一个精致食盒,盒上纸封写着糖工斋三个字。这是近几年新起的甜点铺子,口味多样不失醇正,造型不落俗套。客人如果肯出价钱还能定制,不到五年就从开洲城红遍远川。陆惜回京城倒是要路过开洲。还有一个盒子比食盒略小,看着是个首饰盒。陈洛川先打开食盒,里面有两块糕点,一眼望去难猜口感,造型别具一格,居然是两座山。胖胖墩墩,憨态可掬的山。淡蓝晶莹的山体,雪花般的糖粉洒满山顶。看着就软糯可口清爽怡人。这两座山压住了陈洛川心中所有惆怅,让她轻笑出声,瞬间会意。 山山而川。 这句话,是她少年时和陆惜共度弓马骑射之后难得的休闲时光,从民间杂书上无意中看到的。她已经不记得原句是要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从那以后,山,就特殊存在于两人心有灵犀的共识。 山,即是川。川,不言而喻。 陈洛川捏起一座山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入口果然不同于一般糕点,甜糯清爽,不是寻常味道,与颜色非常相衬。蜜意从舌齿之间沁进心里,把陈洛川的笑意留在脸上。 香味还在嘴里回味,陈洛川打开第二个小盒子。 “啊……” 又是天蓝色映入眼帘。陆惜不介意投其所好,像值得反复诉说的心意。 远川国特产的蓝玉,做成扳指,对于精绝于弓箭的陈洛川来说,不仅是装饰,还是日常实用之物。玉璧上夹糅了点点白色玉絮,似蓝天中飘散的白云。蓝玉在远川一般是质地纯净通体天蓝最为珍贵。但陈洛川偏喜欢有白絮的蓝玉,陆惜自是知晓。 山山而川,流云万里。第三件礼物会是什么,她已了然。 陈洛川取下右手拇指上的旧扳指,换上流云蓝玉。指围合适,像现量现做般熨帖。陈洛川凝望玉中白云,忽然额头上一点冰凉。她抬头望天,从枫叶层叠中看到翻腾的乌云。 又要下雨了吗?早点回来。 “哎呀!果然下雨了,忘买伞了!这怎么才好……卢瑛肯定又要辱骂我……”陈洛清仰头望向胡乱挥洒雨点的乌天,苦恼写满一脸。她从早上就念叨的“晾衣绳、粗纸、伞”在忙碌一天后打了折扣,只记得晾衣绳和粗纸,买伞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天过节早放工,她一门心思往家赶,却躲不掉这一场秋雨。此时回家的路已走了三分有一,如今就算回头买伞也必要淋湿,不合算。不如抓紧往家跑。 陈洛清如此下定决心,把晾衣绳和粗纸往怀里更深处放了放,撒腿就跑,妄图跑过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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