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算个大发现,杜芢一早就知道这件事,预想需要运用的脑力远远小于细枝末节的回忆,不疼是很正常的事。 但她从不会展望现实,这对她而言是一种无用的知识。 其实恐怕对荀安而言也一样,杜芢一听她谈起这种根本实现不了的事就有种不甘心到想骂人的冲动,与此同时另一个冲动也逐渐显现出它的形态。人一旦叛逆了一次,两次,就很难不再来第三次。她都在那些地方去赌了,甚至为了自己讨厌的人和事去赌了,那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爱的人再赌一次? “说是泡温泉,但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杜芢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句话,“但如果管理局……如果,我们去……我们或许可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表现极为糟糕。等到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可行的方案,更可怕的是她没有告诉荀安自己的罪犯身份这个事实造访得很是突然,直接打乱了她的语序,让她什么都无法再说出口。 “所以芢芢你出去后想做什么呢?” 荀安很刻意地打断了杜芢后面没说出口的话,拿很甜的声音唤她小名。杜芢抬眼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食物把盒子放在一边,她撑着脑袋看向自己,像是在端详什么餐后甜点。 “我可能没法出去了,但光替你想想也挺好玩的。就比如,三十年没回去了,你会想见什么人,会想去什么地方,要不要考虑去我推荐过的场所看看,还有……” “会想交什么样的对象?” 午后的阳光过早地收敛,在火车绕过一座山头后,便像收回罩在她们头上的手掌一样,留下一瞬抚过的痕迹后就不再出现。 荀安的眼神没有变化,但杜芢却觉得没有了阳光的搭配,这眼神成了她喜欢的所有里比较不喜欢的那一部分,好像她们只是同座一辆车的第一天认识的有缘人。 “我不交女友,不谈恋爱。”她把没吃完的盒饭盖上,“人没有爱人不会死。” 她思考片刻,又说了下去。 “等一切结束后,我就休息几天,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托我去办的事的话,我就全部办完。然后……” “然后?” “然后我继续,回来这里。”杜芢把两根手指立于桌上,向前推进,她做决定时总喜欢配合一些意味不明的动作,这一点荀安也懂。 “哪怕你解决了灵魂产生的问题,你也会回来这里,继续做梦?”荀安皱眉。 “对,我只会在梦里活,这是我习惯的地方,我哪都不会去。所以你甚至都不用担心我会和谁去经历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现实,我想我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杜芢笑了,她看着荀安的表情,像是拿回了一部分掌控权。 “当然我不能保证我未来不会跟其他被试者一起进入梦境,不过从几率上而言我并不认为受得了我的人很多,从个人感受而言我这辈子有一段同你这般的亲密关系就已足够,再多可受不了。” “这辈子?”荀安把手收回桌子底下握紧拳头,她甚至对这样的回答感到愤怒,“你五天就能活过一个人的一辈子,你一直这样下去,逃避现实,你究竟是想活几辈子呢?一万年,一亿年?到时候你还是你吗?哪还有几辈子可言?” “我知道,所以我会在太过度的时候悬崖勒马。” “你会出去的,对吗?” “我会找你。”杜芢看着眼前的爱人,面无表情,“化作生物学上的最小单位,在这无比宽广的宇宙里等待着与此生重要之人的下一次相遇。” “按你的话来说,还挺诗意的,对吧?” 荀安哑口无言了。 总会有这样的时刻,令她感到眼前爱人如此陌生,就像最初一样,她能是需要照顾的打着瞌睡的女子,也可以说面对那个显示屏,瞬间变得比任何人都清醒的疯狂之人。现在的荀安,倒是可以感觉到这种陌生感从何而来了。 那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气质。 哪怕知晓了杜芢的过去她也还是不理解究竟何至于此,她曾站在桥上暗自发誓会对杜芢的依恋负责,让她逐渐脱离自己,让她未来没有她也会活得很好。 而现在看来更类似于一种自我高看,她一直以来的感觉没有错,杜芢从来就没有打算真的踏出那一步,甚至有没有荀安都不会影响她执着地奔深渊而去,甚至不知原因为何。 她没有真正回答杜芢的问题,她大多时候其实是个反应慢半拍的人。她恐惧地转移话题,就像高中被好友嘲笑时也只会装傻充愣打哈哈,等到回去过了几小时后才想起来那一段该怎么骂。 现在也是一样,等她想要跟杜芢说“那一点都不诗意,你得活着留在一个地方才能让我找到你”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能接那段对话的时机,她只能憋屈地对看着车窗外的夜景独自失眠。 一旁不知为何醒来的杜芢问她怎么了,她只能轻轻抱着爱人回答说刚刚在车窗外看见了一对母女,那让她想到了自己也曾被叫过妈妈,也想到了她那真正的老妈和再也回不去的家。 ----
第26章 第二十五年(2) 这趟旅程并无预定的终点,荀安在等待着一个终点跳至她的眼前。最终在火车从一片杉树林中透出气来,在刺耳的鸣笛声中停在了一个小镇站点旁的时候,荀安选好了她们接下来几晚要安顿的场所。 她带着杜芢从车上下来,站边还是吵闹一片。人们才刚把那个卧轨的中年发福女子从轨道边拉上站台,一时间几个人同时围着她问问题,生怕当事人漏听了自己的那份关切的言语,从而使得自己今天见义勇为的壮举失去了几分意义。 接踵而来的问题把才刚回过神的当事人扰到心烦意乱,她直接两腿一伸两手一挥,坐在地上嚷了起来:“那有什么办法嘛?咱们镇就是没钱了,那就只能卖镇了啊。你们问我,问我也没办法,镇长家也没余粮啊!再问我我就再往这一躺呗,你们还想怎么样?” 她妄图以声大来伪装有理,也同时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羞耻心,她以为自己会就这样与镇民们掰扯至午夜,然后人们各回各家,之后再没人来烦她。直到一个外来者的手伸向了她的眼前,她手心里那些闪着金光的块状物体让今天的一切都显得有些不一样。 “镇长,如果需要钱的话,那这些够不够?这里的人应该认金子吧。”荀安掏出了自己放在储蓄背包里不知道多少年的金矿。 “不不,别客气,我没想要什么,我刚来这个国度。”她应付着对面人们写作怀疑的震惊。 站在人群外侧的杜芢那从一片喧闹声中精准提炼出了荀安的声音。 “我只是,想要个休息的地方而已。” “暂时能让我在这里歇脚就感激不尽了。” “嗯,和我的家人一起。” 她其实一直想要说出家人这个词,而当真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竟还是有些止不住的自豪。 后来杜芢在倒在房间床上的同时问荀安,为什么就那样花掉她在储蓄背包里留下的那些纪念。她过去从来没碰过它们的,那些明明就对她很重要。 而荀安只是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房间里的日用品,说这些东西现在想来其实也没那么大的价值,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找个地方花了正好。 确实有什么在变得不同,杜芢心里比谁都清楚。好像过去的许多人都有这么个时期,他们对梦境感到腻味,于是变得透彻,变得什么都不在乎。说到底是个人都能在梦中漫长的岁月里被炼得老成,只有她被抛在原地,永远混浊如最初。 最终她们并没有只在这个镇子里住上三天,而是一直住了下来。杜芢并没有过多询问荀安为什么不再探索这个世界的谜题,为什么转而玩起了经营小镇的游戏。就现在的她而言,无论荀安想以怎样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她都无条件支持。 如果要说唯一的私心的话,她希望荀安在无数的尝试中对一切感到失望的同时,可以对这场梦腻味得慢一些,慢一些就好。 只是每当她穿过清晨的薄雾,看见荀安又在凝望某处空白的天空,并将这样的画面与她夜晚每个走神的瞬间,每个不经意间提起的过往依次相连的时候,她会思考自己想的果然还是太奢侈了点。 对杜芢而言,否定这份由她带给荀安的梦境,本质上也是在否定着她自己,她从未真正将这两者分离。而荀安的态度,则又在为这样的想法添砖加瓦。 她感到她对梦冷淡了,也对自己冷淡,她感觉有一把钩子勾住自己的灵魂在把自己往水面上拽。鱼不知道有人想救她,只觉这是一场相对温柔的屠杀。 · 荀安觉得自己现在活像个每天都光想着怎么跟暗恋对象找话题的怀春少女,她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在与自己的思维交战,渴望能在电光火石间迸发出一些语言的灵感。她会思考今天应该跟杜芢聊些什么,明天又该跟杜芢聊些什么,是跟她讲讲公园里那些被盖上红布的雕塑呢,还是跟讨论讨论市中心图书馆每周都会换的画展。 她在跟着镇长去视察新桥建设时还思索着她的那点感情问题,但不得不说这是相当值得的,因为她在看向湖边的鹅暖石时想到了今晚要给杜芢找的话题。 她打算跟杜芢讲讲她们高中那个光头地理老师的八卦,虽然她们在梦中也与他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但他在现实和梦中可谓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当时正在度过自己第二个青春期的荀安还在忌惮着“梦是假的”这样的无聊问题,所以并没有跟杜芢聊过这些趣事,现在想来,放它们出来晒晒太阳倒是正好。 如果这能让杜芢对现实里的人有更多兴趣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荀安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当镇长转过头来问她对新桥有没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她把本该脱口而出的“不错”给说成了“光头”。 当时镇长似乎愣了两秒,荀安没太过在意。 直到五小时后,她与镇长在那家三明治店里吃着晚餐,啃着热狗的时候,那个似乎每天都没精神的中年人才小心翼翼地凑近问了她一句,“谁跟你说的?” “谁跟我说的什么的什么?”荀安一脸疑问。 “跟你说的,我最近头发掉光了,戴假发的事啊。” 荀安没有立马向她揭晓答案,但她后来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思考着一个哲学问题:到底是编一个替罪羊让镇长觉得自己确实识人不利更好呢,还是把“她自己把自己是光头这件事捅出来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她更好? 她在路过这条街的第三盏坏了的街灯后选择把这个问题给抛之脑后,因为她看见了那间卧室里那块为她所亮着的窗户。此刻没有什么比见到那个等她回家的人更为重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分享今天在桥边的所见所闻,以及那二十二年前,在现实里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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