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包好一束玫瑰,穿过废弃大桥的桥底朝着孤儿营地的方向走去。 很神奇,她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在前往某处时感受到了归家般的轻松。 · 荀安搁着十米远就看见了抱着花过来的杜芢的身影,她兴奋地冲她招手。那群早熟的小孩又开始编起了关于她俩的八卦,荀安才不会告诉他们真相可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刺激许多。 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杜芢带着礼物来看她,无论那是花还是别的什么。 这样被惦记的满足无论经历多少次她都觉得不够。 她装作荣幸地接过杜芢的花,然后带她来到广场,和孩子们一块观赏那些五颜六色的玩具飞机如何将物资扔下,每一箱物资扔下时都会闪烁着星星特效,如果拿望远镜去观察那些飞机的话,会看见上面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加一百”的数字图标。 这整个世界都只是一张游戏地图,而这里是一个被半废弃的场地,这些孤儿们只是用于完成一些任务的NPC而已。 外界的那些玩家其实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NPC,但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事。 这里真正的“活人”,从始至终,唯荀安杜芢两人。 “自私的两人。” 杜芢坐在黄昏的老旧天台上,趁着天色未晚,又读了一遍那个故事的结局,荀安在对着楼下几个又打算偷吃存货的小孩喊了第二声制止令后,听见杜芢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荀安想起了她创作这个故事的初心,一开始自然是认为是面对现实比较好。任谁不都是如此,抛弃幻想,面对真实才能够得到成长。 “但那,会是她所希望的结局吗?” 她那时候问自己,就像现在回答杜芢的问题。 “谎言即便说一千遍也不会成为真实,但它会成为信仰。”荀安复述着文中角色的台词。 “你去创作,你去思考,你去想象一个角色,当你看到一件事后,你也会去思考她对于这件事的看法……久而久之,她会成为一个无限接近于1的0,谁又能说那短暂的意识从未真正在这世上存在过一刻。” “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让她,让这幻想,让这空气,在这世间的白墙上抓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我总觉得,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对她而言,像普罗大众一般生活,并不会是她真正存在于世的意义。”荀安说,“她可以在现实里重新定义人生,去过别人不喜欢,但自己喜欢的人生,又有什么不行?” “可是这样写,会违背你一开始想传达的意思吗?”杜芢抱着本子问她。 “杜芢,你看完这个故事后,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地方吗?”荀安抓着栏杆回头,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我有些好奇主角逃课去的那家店里,冰激凌的口味。”杜芢托着下巴回忆,“还有想尝尝,她邀请幻想吃的那块巧克力。” “她们一起品尝它的时候时,我好像可以感受到那之间存在的幸福。” “这不就对了!如果能让你有那些想法的话,那么这部作品就不算白写。”荀安从栏杆下垫着的那一阶台阶上跳下,又在空地上多兜了几圈,“我认为总得是先有共情,才能谈传递的,就像……靠,这是啥?” 她才兜没两圈就不幸踩到了一片雨后的积水,又嚷嚷着后退。 只是也没退多远,她便被那处积水倒映着的天空给吸引了注意,又开始冲着杜芢招手叫她快点过来看,看看这水中的天空有多美。 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一个转瞬即逝的片段,只要它是好的,有趣的,那就都会想与自己爱的人分享,荀安就是这样一个人。 杜芢看着荀安,突然意识到自己冤枉了她,这段时间里啊,她好像一直都冤枉了她。 能写出那样的角色的她,一直在注视着自己这种人的她,又有什么,不爱自己的道理? 她曾一度看不起文字,它相比数字能承载的意义太少。但对于一些一直解不开的谜题,一段直击心灵的文字或许比一个繁琐的证明过程要更为直接也更有效率,她一直忽略了这一较为重要的事实。 她走到荀安面前,并没有看向那个水中的天空,而只是拉住她领子,给了她一个吻。 她吻得很深,带有邀请性质。远处有玩家放起了烟花,放早了,天色未晚。除了掩盖住她把荀安推到墙上的声音外,那些烟火并没有在这片地图上留在更多存在的证明。 · 荀安看着眼前的爱人,她明白她的意思,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往三次邀请里夹杂进两次拒绝。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但她突然怕了。 她想到前几天杜芢坐在那把椅子上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她不知道杜芢自己有没有注意到自己那时有着怎样的眼神。反正对荀安而言,她从未如此明显地察觉到自己好像将要失去什么。她不断地询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她带着怀疑写下了一部作品,直到看见杜芢看向那些文字时的笑容,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她难得地扶住了将要倒下的酒瓶。 她甚至下意识地去摸杜芢的手腕,很幸运她没有被带回过去。没人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做,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未来的方向,一如过去想要拯救世界,拯救自我的无数日月。 如果杜芢真的有怀疑自己是否有被爱的话,那么她会向她证明的,无论多少次都可以。 如果杜芢觉得文字才能拯救自己的话,那她就为她写作,无论要花费多少年都可以。 那天在杜芢又执着于她那相当严格的每日工作计划,提早离开自己的时候。荀安孤零零地待在天台上看向夜间晚星时曾这么想过。 那时她还能感受到身上杜芢留下的痕迹,呼吸还未抚平,眼神却不自觉地从天空移向了栏杆的外围。她想到了自己在过去的许多世界里都可以随意地跳下这种高度的大楼而毫发无损,但现在却一点都做不到了。很难说她不怀念过去那种肆意的感觉,于是她选择把那无数的遗憾都写进故事里去。 她反抗着真实,也反抗着这两年才逐渐出现的,那像是从衰老而腐烂的喉咙中发出的,无比细微的背景音。 在这之后的一年,她为杜芢写下了无数的故事,也弥补着自己的遗憾。她是小说里在夜晚经营烧烤摊,任性地和朋友们挥洒青春,对抗管理局的有志青年。是能够回溯时间,拯救家族生意的天选之女。是可以切换人格,而不至于在抉择时缺乏勇气的强大兵器。 她把所有的遗憾编制成一个个精美的谎言,只为了能得到一点“突然怀念那家烧烤了”“也想要看看现实中的那座塔”的微小回音。她曾认为自己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她每次递上一个故事的时候都会这么认为。 后来她也常觉得奇怪,她曾递出过那么多故事,那为什么那天她站在圣托里尼一般的海岸,看见杜芢把本子藏在背后,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意识到她也有想要对自己诉说的事? 于是荀安就那样错过了她曾一直想要的一个回答,那贯穿故事始终,常被她忘记,却始终被杜芢紧握不放的,那一切闹剧的起源与结局,那一个无比简单又无比可笑的终极答案。 “这些梦中灵魂,到底为何存在?” 她翻阅群书,无法靠自己寻得正解。 ----
第28章 第二十五年(4) 杜芢以为自己在梦想实现的那一刻会大叫,会兴奋得手舞足蹈,会跑出门在镇子上绕上三圈向每一个见到的人问好,或是冲到荀安的面前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但她事实上什么也没做,她坐在电脑前看着已经被整理好的研究结果,心跳甚至都没有比之前快上几拍。 但要说是这个结果令人失望吗?也并非如此。这是一个令所有研究者都会为之振奋的结论:电子人格的诞生得益于梦境扩展装置中两个真实人格的情感交互。 拿荀安也能听懂的话说,那就是这事实上并非荀安一个人的梦境,而是她们二人共同成就的梦境,这一点在过去的无数细节里也有所体现。杜芢在面对那两块立方体的时候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个遍,却唯独忽略了自己,她自己,这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目前往梦境扩展装置中塞入的那些NPC程序本身就具有诞生电子人格的潜力,它们拥有模仿的能力。至于为什么在过去的无数次轮回中并未像这次一样有思维震荡的产生,其根本原因在于过去的杜芢并没有与任何一个被试者有过真正心灵上的相通。 这事听起来挺玄,人与人的关系在现实里哪怕再亲密也不存在干扰具体事物的能力,同样无法被观测到。但这里是梦,是虚拟,正如梦主人一声呐喊边境北部就会立起一座高峰,梦主人一滴眼泪干旱地区就会降下一阵雨水,她与荀安的情感交流同样在改变着这个梦境的空气,梦境的结构,在那最初的五年形成纠缠后便不再分离。 两个真实大脑的情感交互在梦中所扩展出的信息波及至周围,触发模仿机制,引起了第一个思维震荡的产生,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杜芢在往梦中放入了对自己情绪的监控模板后补足了那缺失的一个条件,残缺走向完美,这一个甚至富有浪漫色彩的结论就是她一直在寻求的正解。 这所有人都未发现的创造灵魂的公式,被她驻足先登。她的梦想实现了,梦境并未对她有所排斥,它让她成为了那个伟大的人,紧握唯一真理。 全人类,仅此一人。 杜芢认为这本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但她却感受不到更多自身的改变。 她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幸福?她想腾空而起,双脚却根治于大地。 那兴奋又持续了多久呢?两秒,还是三秒?她觉得自己此刻是有点对不起世界的,对她曾诅咒的世界而言她像个贪得无厌的疯子,世界给了她她所追求的最好,她却依旧不愿把幸福回报于它。 她不惜把自己的大脑残害成那样,对无数电子人格的降临和逝去熟视无睹,也要努力追求的结果,难道就,只是如此而已?她沉入那海,却并未融化成水,她还是她,与周围包裹她的一切格格不入。 快感只降临了那么一小会儿,之后带给她的便是更深一层的空洞。杜芢感受着那些她当前还无法细致体会的复杂情绪,把她所整理的简单结论打印下来,夹在了新买的笔记本里。 哪怕她现在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知道有一个活得更为诗意的人一定会因那浪漫的事实而感动,她看向快要走向钟表最下端的时针,披上外套向着门外走去。 · 她从她们那有着蓝色圆顶的房顶小屋中走出,打开楼顶铁门,走下一连串台阶才抵达这栋楼的入口,这座沿着山坡而建的旅游小镇到处都是楼梯和一个接一个的小平台,杜芢转头就能看见山下那宽广的海。
75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