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被倾听,被理解。荀安并不是个四下无人就活不下去的人,但在与杜芢相处的这些年里她自认为自己总结出了身边有人的最大好处。那就是她的那些感受,苦恼,她天马行空的幻想,它们会被另一个人牢牢接住,而不至于成为在深夜滚落床下摔得粉碎的玻璃珠。 她才走到她们别墅的院子里就看见了二楼的那小窗口里的亮光一路向下延伸,像是一种自动装置,她告诉过杜芢在窗边看见了她也不必下来接她,她又不是自己不会开门上去,也就两步路的事。但杜芢说过就算两步路也想与她早点相见,她当时是那么说的吗?荀安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她当时被这样的话语震到了一时间想不到回复的词,就像现在一样,虽然杜芢已经不知道在深夜为她开了多少次门,她还是会为这样突然从门缝中涌出的光亮而暗自感动,甚至眼眶湿润。 她还是忍住先把外套脱下再与她相拥,然后荀安去洗澡,杜芢又回到了床上继续写她的指令,直到荀安吹好了头发从浴室中走出时都还能听见她在那里敲她的电子键盘的声音。 荀安感叹要跟机器人沟通,指望它去复制人类编出的程序果然还是太复杂了一些。但她想到前些年的时候杜芢也活得像个机器人,能与她沟通那么久的自己也挺了不起。 她钻进被子里坐到自己的小机器人的身边想与她聊天,杜芢看见她一来就收起了自己的办公界面,手指一移开始循环播放这个世界的风景记录。像是没人看也会开着的电视,主要凑个热闹。 屏幕中显现出了这个世界更多地区的模样,那高于云层的城堡,以及环于四周的巨龙。战士们乘坐生物科技所造的巨型飞行器相互厮杀,而她们,只是在这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中,琢磨着一座桥的方向。 “我现在回想起我们那天看到的巨蛇雕塑,可能并不是蛇,而是一条长龙石化后的尸体。”杜芢主动去靠在了荀安的身上,说了些不太适合在靠在爱人身上时说的话题,“这里的地图很大啊,你说,它是不是还挺漂亮的呢?梦境扩展装置真的是个厉害的机器,什么样的世界都可以制造。” 她在暗中夸赞着自己的宝物,像是掏出折得不太好的千纸鹤,想被人夸奖一翻的小朋友。 “但这如果放到现实里的话,这样的巨型生物是存活不下来的。”荀安没有回答杜芢的问题,没察觉出她隐藏地很好的失望,“我们在这里生活多好啊,如果去主城驯龙的话,一条龙尾甩下来搞不好就被压死了呢,那多得不偿失。” 荀安拿起了放在床脚的笔记本,没有再看杜芢的屏幕,她聊起了今天去湖边看修桥的趣事,并思索着怎么把话题往光头上引。 还没说上几句窗外就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哭声,荀安一开始没想理会,但她说一句对面嗷一嗓子,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外套都没披就穿着睡衣到阳台上去查看情况。一出门就看到邻居阳台上的一个小姑娘在扯着嗓子嚎,她家阳台的楼下能看见一个似乎是从高处掉落,摔在了石头上泄了气的皮球。 荀安就那样盯着她看,小孩看见对面出来了人,有了观众后反而没有了放肆大哭的勇气,荀安在对面问她家人呢,她没回答,快步跑回了屋内,屋里好像传来了一句“哭够了知道回来了吧”的女性的抱怨声。 荀安回来关门时刚好打了个喷嚏,杜芢又想下床去拿厚睡衣让她穿,被上了床钻进被子的荀安及时阻止。 “这么大的小孩真难带啊。”她边把被子的边角压到身下边抱怨,“十岁左右的还好,这个年纪的要我可受不了。” “我倒觉得小孩哭一哭挺好的。”杜芢想到了自己稍微哭声音大一些就会被母亲骂,说让左邻右舍都看她们家笑话的少年时光,“如果连哭都不能哭就太可怜了。” “你不会觉得吵吗?” “还好吧。” “也对,毕竟你是连被吵醒多次都能忍的人。”荀安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她看向还在杜芢还坐在床上盯着屏幕,仔细欣赏梦中环境的侧脸。 一旁昏黄的灯光为她染上了一层或许本人并不想接受的柔和色彩,荀安不常拿圣洁一类的词去形容人,但就像游戏给你拿来削弱最终难关的道具,除了用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了更好的场合。 “我觉得你很适合当一位母亲。”这话滑出口时并未历经太多大脑褶皱的阻力。 “那还是饶了我吧。”杜芢没太在意,只是普通地回应,“那么这一切也太糟糕了,只会变成一场基因上的灾难。” 但她又多思考了一个进程,一些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熟悉的舒适感令她感到怀念,于是她又把话多说了一些,“但我还挺喜欢母亲与孩子的关系的。” “怎么说?” “我总觉得如果身边能有一个孩子存在的话,自己的生命就可以被人记住。”杜芢望着窗外,“我的母亲从来没对我说过自己的事,但如果她说了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听。或许我会记录下来,或者说给别人,那么她的生命就不是白白浪费,会在这世上留下痕迹。” “就像本该滚落床下摔得粉碎,却又被人接住的玻璃珠?” “确实如此。”杜芢淡淡地笑。 “那么我认为,或许母女这个概念不一定要被血缘束缚,人类是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孩子’的。”荀安又不知不觉地谈起了那些在现实里根本不符合管理局制定的伦理道德的奇妙想法,但她知道如果是杜芢的话,那么她不会批判,她能够在她面前安心地展示自己。 “我总觉得……你可别笑话我啊,我觉得可以反过来思考这个事。如果说孩子能够记住母亲的话,那么记住了自己的人,是不是也能算作是自己的孩子?”荀安说道,“思想上的交流超越血缘,如果能把想法散播于世界之上的话,那么自己就不会孤单!” 这其实也是她自己的想法,她无法实现的梦。 “能做到这些的人太少了,远比生一个孩子要更难,所以大家才更乐意去走那个捷径吧。”杜芢揉了揉眼,“不过,我偶尔也会有那种幻想。” “什么幻想?” “会有没有家的孩子闯入我那里,如果她也对梦境扩展装置感到好奇的话,我就可以把一切都教给她,然后……” “然后我们那群人那无望的梦想就能被更久地保存下来”,杜芢及时暂停,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然后我会轻松很多,也会开心很多。”她这样说。 这话类似于一个讯号,对于荀安而言这是个无法舍弃的钩。只有能够让杜芢想留在现实的事物都是好物,她像看见了有人愿意搭理自己陪自己聊天的孤单主妇,只要握住了这一个可能性就不愿放手。 “我觉得这种事一定会发生的。”她把话说得坚定,自己都要相信,甚至开始为它补全逻辑的碎块,“你那地方怎么说呢,像是魔女的小屋,好像本来就在吸引着人类的造访。” “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得考虑搬家了。”杜芢打趣着钻回被窝,她因为想要钻进荀安怀里而把头都埋进了被子里。荀安怕把她闷着而把杜芢那边的被子往下拉了一些,然后拥她入怀。 荀安能感觉对方在无聊地玩弄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她说过去在那个魔法世界里人们就常说魔女会有收集扣子的习惯,你这样让自己更符合那个身份了。 杜芢说如果她是的话那荀安就是第一个沼泽里的受害者,她的名字会被编成歌谣在小镇间传颂,她的照片会被印为歌谣集的封面,被头顶光环的小孩们拿来调侃,被持着手杖的魔法师捏造八卦。 “如果是被女巫收为使魔的八卦的话,那倒也算不上一件坏事。”荀安说着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把光头的故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让贴着被褥的那只手臂靠近自己,以单手抱住杜芢。相拥着入睡时,“人为什么不能少一条胳膊”的这个问题就会无数次涌上脑海,又像以往任何一个无足挂齿的想法一样被浪拍回沙滩。 荀安有时会给自己的入睡预设场景,她会想象自己是还剩最后一口气马上就要坠入死亡的士兵,想象自己是在森林里支起了一座帐篷的生存专家,也会想象自己是一名船夫,坐在海上一条过于稳定的小舟里,海面上洒满了蓝色的闪光鳞。 人在做自己的时候总是难以放松的,但做别人就还不赖。每次入睡与清醒都是一场轮回,那无止境的身份与生命,让失去意识也不再成为了一件可怕的事。 但她现在不会想象自己身处海面,那对杜芢而言太过危险。她所搂着是自己的一部分温暖而脆弱的柔软,抱紧了怕让她融化,放手却又担心她会在某个自己察觉不到的地方擅自消散。 荀安将太多的价值叠加于她之上,就像是想要把生命也注入于此。她希望现实里的人们可以善待、珍惜杜芢,那就好像也是在珍惜一部分她刻印在她身上的灵魂。 她一想到这里便极想哭泣,指向分离的不只有母爱,谁能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需要指向分离的爱情?她在现实里是没见过的。但随后她又想起了一些过去看过的电影,那些伟大的、神圣的人文艺术制品啊,至少让她曾感受过那更多的更戏剧性的可能。她在虚构中不觉孤单,于是也就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她还不能哭出来,不能让某个有点得寸进尺,直接解开她扣子往怀里钻的人察觉到她还没入睡。 荀安近期决定小心地控制在杜芢心中留下印记的深浅,不让自己变得太过无可取代,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一样。 就像在那个神像世界里,如果你要照顾一只受伤的琉璃燕的话,那你不能把它喂得太饱,不然它最终会赖着不走,再也没有了回归机械山林的能力。 好在她早在无数个艰辛的世界里学会了灵活装睡的能力,她曾以此抵抗过外来的猛兽,现在却又要用它来抵御一只正在自己身前用嘴留下一些印记的另一种野兽。 不过拿这样的词来形容杜芢又似乎超过了一些,她是那种没有能量勉强任何人的人。就算闭着眼荀安也能感觉自己正在被观察,脸上有些许呼吸经过的痒。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衣服被重新扣上,一切又回到了几分钟前的原点。不同的是杜芢很用力地回抱住了她,又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原处又传来几声小孩的哭喊,现在的荀安没有了再去理会的能力。 两年后的她明白了如果要想让一个孩子不哭的话,给他们玩具,或是讲个故事算是个不错的应对措施。 她常在那个像被遗忘的游戏地图一样的城市废墟里,给那里的流浪孤儿们讲述自己瞎编的童话故事。她也跟他们讲过她在那个小镇上度过的最后一次宴会,她说她曾来自一个偏远国度的偏远小镇,但在某个聚会上她终于看见了一次主城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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