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看着杜芢缓缓放下决定放自己自由的手,推门而出。 她走出花店一段路后回头,发现杜芢还守在门口看她,被盯着背影真叫人觉得走路都不自在,于是她示意她快回。又走出几步后她再次回头突击检查,才刚抓住杜芢往回走,然后关上门的瞬间。 荀安有些恨自己视力太好,她不该看见如此落寞的眼神,那种眼神不该附着在杜芢身上。 她像是走出魔女小屋的旅人,药效已过,就连地面的触感都开始显得不真实。 她每走一步就愈发清醒,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把杜芢带来。没有她在身边,没有她的身体,她的物品,她房里的气味,她的眼睛,那么自己就再也没有了可以麻痹自己的能力。她被一种灼心感肆意焚烧,却又想不明白为什么看见杜芢那样的眼神她会如此难过,一直抑制不去想某件事的话,过了太久就真的会忘了某件事到底是哪件事,荀安望向桥下的池塘,思考着拿水浇浇自己会不会能使自己更为清醒。 但她随机就打消了这个年头,水上飘满了一堆恶心的蜉蝣。 生命又短,又活得千篇一律,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出生,又为什么要死去。 荀安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为什么不希望杜芢那么爱她,依赖她。 那是她在独自度过那无比漫长,却又并不会令杜芢感到漫长的日子里,面对那根绳子,以及那摊鲜血,所得出的答案。 关于她们二人,根本就不同的解答。 在万千情绪涌入的那一刻,她甚至趴在了桥边的栏杆上开始哭泣。路人肯定觉得她这个他们认不出来的“拯救了他们的球长”是个流浪汉,是个神经病,她甚至边哭还边在喃喃自语。 “我是……蜉蝣。”她啜泣道,不知道到底想说些什么,“你是,你是……”她趴在栏杆上,吐不出字了。 杜芢是什么呢? 随便是什么都好,是猫,是仓鼠,是装甲车,是混浊的水,是神,是鲸鱼。 反正终究不是,该爱上她的人。 气温又降了下来,北边刮起冷风。为什么起初那么炎热的世界现在也会变得寒冷呢?荀安想不明白,她不想又被拖回自己好不容易才逃离的世界。 但这上天要是仁慈的话,那么人类都不该出生。 · 四年前,在荀安跳了八次悬崖,做了十几次的其余项目之后,总算是成功掉在了一片堡垒里。在初次照镜子,看见自己胸口上的印记的那一刻她叫出了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每个世界里的好运气其实是有次数限制的,在转生数次之后她总算是成为了最低下的那个种族,她不知会有怎样的生活在等着自己,那时的一切都像是铁箱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她那时跟别人说她是十六蓝区的荀安压根没人相信,人们找到了荀安的照片,又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荀安的照片,又看了看她的脸。 “根本不一样啊!”大家说。 “根本一样啊!”荀安又没瞎。 说白了,这是梦境扩展装置所制造的一场集体幻觉,只是为了在不改变相貌的情况下,让转生成为真正的“转生”。 最终口说无凭,她只得去做苦力。她每天努力工作,思考着怎样找到回去的途径,无聊的时候就看书度日。其实这里的书无论是系统生成的还是这一两年内由真实灵魂所写,本质上都有着自己行文的痕迹,荀安有时真的还想看看现实里那些名家所著的作品,可惜那已经成了件永无可能的事情。 当那个壮硕的年轻女子初次坐到看书的荀安身边的时候,荀安还以为她要打人。 但她只是拿过她的书,正反看了几眼。 “你也喜欢看这人写的书?” 她把书放回荀安的手上,笑了起来。 “不喜欢,我光看到三分之一的部分都觉得自己是在浪费生命,怎么可以这么烂。”荀安如实回答。 于是那人笑得更大声了,笑得像是遇见了知音。 “我也觉得,超级烂!” ----
第24章 第二十一年(3) 第二天做工结束后荀安在昨日的马路牙子边上再次等到了那名短发女子,她说她也住这附近,她叫铁锈。荀安问她们这的人是不是特喜欢把小孩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当做小孩的名,铁锈说你怎么知道,你是我妈吗,荀安说如果你非要这么认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然后立马就被锤了一下,不重,发起者主动减轻了力度,但荀安后来疼了整三天。 “别占便宜了,说真的,你叫啥来着,你都没跟我说。”铁锈掏了两瓶伏特加出来,荀安没多拒绝。 “我……”荀安想了一下,“原来的名字现在用不了,新名字还没想好。” “怎么还有这种事呢,你不会是什么男扮女装的逃犯吧,名字都用不了。” 一些过于久远的回忆冲击脑海,荀安酒还没咽下去就先吐了出来。 “去你的男扮女装,你才像男扮女装,姐们根正苗红一枝花。”她一边擦嘴一边说。 “没名字的一枝花是吧,那观赏你的人都不知道怎么介绍你了。”铁锈被说了男扮女装也不生气,思索着脑子里的姓名库存,“无名氏,不……未命名……未命,未名,叫你未名怎么样,多好听一名,一看就是读书人能想出的东西。” “你是我妈妈吗,你给我起名?” “好吧,那未名和布鲁特鲁你选哪个?” 布鲁特鲁是荀安昨日看的那本书里的主角,一个一边伤害爱人一边号称自己有多苦情,自己真心不被理解的打印师。 越喜欢标榜自己是君子的越是伪君子,嘴里都是对恋人的爱,镜头主要展现的却是对自我的全方位关注。作者会自我欺骗,文字却逃不过敏感者的双眼,他真正爱着的,永远只是“爱着他人的自己”。 其实不够爱并非一种罪,但不够爱的同时却又用花言巧语把自己装点得很爱,这本质上侮辱了荀安心里那本该真诚的文字。 “我生吞半斤泥灰都不选布鲁特鲁。”荀安接受了她暂时性的新名字。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就比邻村杰西婶婶卖的骗人七合彩还要随机,合不来的人努力几年也凑不成朋友,合得来的人才认识几天也能相谈胜欢。荀安在认识铁锈后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点娱乐项目,没在不断地回忆、复盘、自责中把自个给逼成抑郁。 这座堡垒里的文化氛围相当不好,一个不允许再写作的世界里自然也没什么人再乐意读书。荀安和铁锈算是两个异类,一个知道这再压抑的世界也有着自己的倒计时,一个单纯闲得慌。 她们从《不下船的小伙》聊到《一个假世界》,又从《树子的故事》聊到《一生往事与外星人》,但聊到《穿越麦田》的时候荀安就没话说了,她才来这个世界一两年,再看也看不了多少本书,铁锈笑她是装文艺,荀安反问她有没有读过《高空水管工守则》。 “那是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说过。” “这你就不懂了,这可是我家乡的名著。”荀安讲起了那个被遗落在重力世界的精彩传奇。 时间久了后她们也不光只聊书籍,也会聊日常生活,或是琢磨着去杰克舅舅那里反骗他点钱来买水果。荀安也与铁锈讲过自己要出去找人的事,铁锈对于她们注定分别的结局略感失落,但也愿意帮助荀安去完成她想做的事,“你这个剧情让我想到了许多部电影。”她说,“如果成功了,那这就是部特别通俗的爱情片。” “那如果失败了呢?” “那就是文艺。” “你太懂文艺了。”荀安鼓掌。 “那必须。” 铁锈跟荀安说,她新调去的地方的上司的老婆有在负责这边的出行项目,她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打好关系,给荀安来一个偷渡。荀安打趣她这关系也太远了点靠你还不如靠自己,心里却琢磨着铁锈大致在哪里工作,大概是什么职位。有些友谊的形成从来与阶层无关,但阶层却能轻易毁掉一段友谊。 后来荀安在搬运货物的时候发现站在台子上挥舞鞭子的“猪头农场主”好像成功减了个肥,还变了个性,她眯起眼仔细查看,在完全看清的那一刻她诅咒起了自己的第六感。 更糟糕的是对方也看见了她,点名的时候无论荀安再怎么低着头,拔苗助长自己的刘海,新领袖在点名的那一瞬间还是与她对上视线。 铁锈的脸上没有表情,什么也没有。人类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如果你不表达的话没人能看见你的内心,就像你不坦露自己的话也没人会注意你胸口上的身份印记。 荀安当日还是在老地方等待她的朋友,等到了深夜也什么都没等到。她坐在马路边喝了两瓶伏特加,没敢喝醉,杜芢又不在,喝醉了没人关心她,给她吃糖,送她回家。 出行计划自然也就此泡汤,到这里荀安是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杜芢的,身边有人陪的时候对感情的索取总归不是那么急迫,但现在身边谁都没了,又觉得一秒不见杜芢都不行。人是自私又怕孤独的生物,鲜少有人能在这劣根上得到升华。 但她反过来一想,杜芢也对不起她,没她那白痴的决策,不通人性的大脑,她连那几十次重生都不用挨。 而杜芢最对不起她的是,她不相信她,不想她,不渴望她。 不爱她。 或许不爱她。 荀安突然很想拿个本子出来好好算算账,但掏兜时才意识到一个巨大问题,不光她自己没有本子,她好像在这座堡垒里,都从未在底层里见到过任何本子,和笔。 · 后来听说大领导的笔被偷了,钢笔,嫌疑人就存在于荀安她们这群低种人之间。 荀安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早知道大领导那里有笔的话那可能都轮不到别人比她先偷。不过在她看见被怀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之后,她便立马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她打赌那姑娘的手看起来都不像是会握笔的样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偏要抓住她不放。 据说是因为监控里只有她出现,除了她之外找不到第二个人,荀安在看着铁锈抽到第十下鞭子时听见了这个证据。在鞭子抽到第二十下时她听见了她说哪怕不是她偷,她今天也得作为替罪羊死在这里的计划,“总有一个人得死在今天,不是罪犯就是她。” “你这是何苦?”荀安不顾众人眼光走到铁锈面前,伸出手挡住了那名少女。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她从来都无法真正把眼前的这个人从朋友分类里丢到暴君中去,“我还是觉得,读了那么多书的人不会就这样把不同族的人不当人看。” 荀安说完这句话后几乎被自己惊了一下,她的大脑在反问自己又是否有把梦中的灵魂当人看。 但这是已讨论过的问题,答案非常确切,人总有偏爱的人不是吗?她只是,偏爱杜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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