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苏府的孩子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人。我属于年纪最大的,在送信时便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在看到那位女子随着母亲前来的时候,我神情有些紧张,紧张中又带着些黯淡。因为我知道我是苏府的嫡长女,留谁都不可能留我。 我看向了旁边的弟弟。 他才一个月大,胖胖的,软软的,像个白团子。此时正被乳娘抱着,那双大大的圆眼睛还在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留不下来,留下来弟弟也行。 我从乳娘手中接过弟弟,抱在怀中。然后在那人路过的时候,狠心地掐了他一把。 弟弟顿时嚎啕大哭起来,而我也深深地埋下了头。 那人皱着眉看着我们,看了一会,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越过我们,朝最角落的那个瘦弱的女孩走去。 我抱着弟弟,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我想,她可能是看到我的小动作了。 “小姐?”乳娘担忧地叫了我一声。 我朝她摇摇头示意无事,但心里终归是不舒服的。 倒不是怨那人。 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家里地位最卑微的人当作孤儿收养,这样才不会让帝王起疑。 我只是遗憾嫡系一脉,果然是一个人都活不下来,一朝损全盘输。我的弟弟明明才不过月余,就得离开这个世界,被女帝随意杀掉。 我垂着头,再次抬眼看向母亲。母亲果然也正焦急地踱着步,眼神里既有不甘悔恨,也有无奈自嘲。 那人揽着角落的那孩子,对母亲道。“就这个吧。”母亲赶忙看过去,当看清那人选了谁后,蹙了下眉。 因为这是母亲与官僚醉酒,在清风楼与小倌嬉戏一晚得来的孩子。母亲本就是小倌的孩子,小时候受尽容颜太盛的苦,故而对这位太过像她的孩子很是嫌恶。 “老师,要不重新选一个?” “这个孩子我很不喜欢。如果不是我当年被诡异所伤,不能打胎,我也不会让她出生!” 母亲气得咳嗽了好几声。 我见状知道机会来了,便抱着弟弟走到母亲面前,看着勉强喘口气才将怒气压下去的母亲。 母亲见我手中的弟弟,转头希冀地看向那人,似乎想让对方收养这个。 但那人却只是朝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再次招手。“过来。” 我见妹妹像小猫一样炸毛,偷偷地看向这边。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吓得往后一缩。 我知道身为嫡姐,我不该这般善妒小气,但我就是讨厌她抢了弟弟的机会。 我想估计是那人的耐心打动了妹妹。她慢慢地不再胆怯,一步一步挪到那人面前,鞠了一躬。 母亲又气得猛咳了好几声,我也瞪大了眼睛。 那人问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我叫苏买奴。”妹妹睫毛颤颤,看向那人。 向来胆小的她似乎对那人一点都不害怕。那人应了一声,然后又低下头,看着妹妹。 我站在她身后,只能隐约窥见她轮廓分明的鼻梁,还有微微抿起的唇瓣。 “买奴,你今年几岁了?” “大人,过完年我就十二岁了。” 明明已经十二岁,却像是六岁般瘦小的女孩这样说道。 她的声音很轻,我也很惊讶。因为平时不关心这些庶出的妹妹,所以倒是不知道这个妹妹在家里的处境竟如此不堪。 “你父亲还在清风楼吗?” “他已经死了。”妹妹轻轻吸了一口气,咬住薄唇,回答道。这句话让她脸上少了几分明媚,更加沉稳了。 母亲闻言也只是低声道:“我自然不可能让那般身份的人留下……” “老师,那日我只是一夜醉酒,被那卑鄙的贱人攀上。要不是身子有伤,我根本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母亲说的话过于残忍,让那个妹妹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低着头站着。 其实这些孩子们,就数这位庶出的妹妹最像母亲。 我能明白她为什么会被那人看上。因为她长相柔美,身材修长,缺少女子的爽朗之气。站在所有妹妹中,也不像她们那般眼含怨恨,苦大仇深,更不似小孩子活泼好动。 即便是听到母亲杀了生父,她也淡然处之,低着头继续站着。这种沉稳和野心,太过像母亲了。 我想,可能就是因为她的出身、她的长相、她的处世风格都太像母亲,所以才遭母亲不喜。 但这样处事不惊的孩子却是贵人最喜欢的类型。而我们的命运,我们是死是活,也全在那人的决定之中。 “就她吧。”那人说。 “老师要选她?”母亲很是为难。 那人点头。“自然是她。” “我选她的原因有二。其一,这孩子身份卑微,不受重视,即使丢了也不容易被发现。其二,这孩子生性凉薄,对生父之死无动于衷,不会徒生事端。” 我伸手拉过那人的手腕,被那骇人的冰凉惊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大人,我弟弟还这么小,求您把他也带走吧!” 母亲张着口想叫住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看向那人。 “娘!”“母亲!” 其他孩子这时候也突然冲上来,跟我跪在了一起,大哭道。 “救救我吧,大人!我不想死!哇!!” 她们哭得很伤心。 她们都是和那个庶出的妹妹差不多的年纪,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人。 母亲气愤地喊我们起来,但我没做声,依旧跪着。 我抬眼看着那人。 妹妹就站在那人身后,被光影照得有些朦胧。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很是冷漠。 我听那人问她。 “买奴,我只能救一人。你说,若是我将你换成别人,你愿意吗?” 妹妹听了抬起眼,怔怔地看着我,与我良久地对视。 我俩沉默着。 就当我认为她肯定会自私地说不愿意时,她目光却扫过我手中的弟弟,点了点头。 那人问她为什么,她手指纠缠在一起,低声道。“因为她们都有所思所念之人,我没有。” 我大喜过望,也不计较妹妹是蠢还是傻,立刻把弟弟推出去。 那人却道。“这就对了。” 她对母亲说。“穆青,你家有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传承你的血脉,应该引以为傲。” 我大哭起来,余光怨恨地扫过那人,怨恨她为什么只救庶出的孩子,不救才刚刚满月的弟弟。却见妹妹被那人牵着依旧低着头,此刻轻轻抖着。 我紧紧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久久未动。身后也隐隐传来哭声。 然后,就在我等待死亡的这段时间里,却被狱卒放了出来。 我脑子空荡荡地看着身后的监牢,内心惊喜到不敢相信。我有些不明白,难道是女帝想开了,不杀我们了吗? 想到来府中选孩子的那人,我突然又想到这起莫名其妙的出狱,急忙跑去问母亲。 结果母亲也在查这件事,她告诉我,是有人帮她们打通了关系……可谁能劝动已经疯魔的陛下呢? 最后才知道原来就是那人——我母亲的老师,王槿之大人。 苏霜洁看向窗外,新雪依然缓缓落着。 不知为什么,听闻那只见过一面的大人于京中被帝王鸠杀。她定定看着这漫天新雪,手中捧着那人留给自己的信件,落下泪来。 纸张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却很温暖,充满了力量。 [孩子,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 […未来是你们的。]
第179章 诡官番外 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莫过于一个人逐渐理解另外一个人, 变成那人的模样。——方思远(记) ———诡官番外篇章——— 方思远刚开始有点不适应程晚吟的改变,但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只是心里依旧有些微堵。 当初第一次看见书言这位好友时, 她就被对方不拘一格的处事风格吓到, 被这人不懂人情世故的潇洒与热忱吸引。 她经常会背后偷偷腹诽:这位程大人天真,活得太过理想,而与世人格格不入。但又羡慕对方能活得这么潇洒,可以轻易吐出心声。 方思远与程晚吟相处是最为放松的, 因为她不用顾忌在对方面前说错话, 或者被对方在背后捅刀。故而在朝廷上看着渐渐活成书谨模样的好友的时候,方思远都会想: 明明不是这般拘束沉稳的性子,却偏要把自己全副武装成冷硬模样,然后执着变法, “无辜”看着那些贪官犯蠢落马。 方思远每当看到程晚吟这副姿态,都忍不住替她觉得委屈。但转眼间却又被对方身上那股洒脱劲儿感染,仿佛一切烦恼忧愁皆消散殆尽。 书言就是书言,书谨就是书谨,一个潇洒不羁,一个沉稳老练,两人一前一后皆惊艳了她的时光。 有段时间,方思远见程晚吟打扮邋遢,不修边幅见人,还以为好友府邸又出了什么悲事,才至如此放浪形骸,便上门拜访。 结果, 程晚吟那狗东西却对外宣称:“忙着变法,没空打理。” 正在家中与儿女共享天伦之乐的方思远每当想起此事, 都会乐不可支。 “有意思,有意思…” 她憋笑着放下筷子,招呼仆人们前来收拾这满桌的狼藉。随即自己却是倒在软榻上,哈哈哈,像个孩子般笑得发髻都散了,吓得方如沁和方如卿还以为自己母亲魔怔了。 她们猜测着母亲遇到何事,突然变得如此欢快。有人猜测是不是家中哪位亲人回来了,也有人猜测是不是被提拔,但之后却什么都没有见到。 反而方思远与程晚吟走得更近了,三天两头就往王府跑。 此时程晚吟也担任了昔日表妹的职位。 成为权臣的程晚吟倒是没有变多少,依旧客气地接待好友,一时兴起还要吵醒对方夜游。 二人一起秉烛聊些政事,谈天论地,悬石程书,也算是情投意合。只是方思远没想到自己会与好友在政治上产生这么大的分歧。 她主张稳中求稳,而程晚吟却主张激进改革,常常谈不拢就大吵一架。但因为书谨之事在两人心里都埋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即使吵得再凶,她们都没有断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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