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恸哭声犹如凌迟,将方思远的心脏用刀子不停搅动,割裂成千百块,血肉模糊。 她狐狸眼圆睁,额头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眼眶通红,看着先后倒在血泊中没有声息的帝王和右相。 眼中渐渐有湿意漫起,方思远盯着倒在院中的那两人——看着王书谨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的模样。 为什么她明知道女帝想要杀右相,她还是把对方推上了绝路? 方思远眼眶微红,微微湿润。她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喉咙里仿佛卡住什么硬物,沉重而又艰涩道。 “女帝驾崩,准备大殓。” 慢慢地,方思远转过头去,视线扫过同样沾上鲜红血迹的王雅,对御林军道。 “召百官觐见,宣读陛下遗诏,迎新帝登基。” ———— 就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在匆忙赶路途中,程晚吟伤口再次崩裂了。 剧痛袭上心头,她只好和秦晨曦找到个地方,短暂休息片刻,再行上路。程晚吟看着周围茫茫荒野,忍痛问秦晨曦道。“距离京城还有多远?” “大概……二百公里吧?”秦晨曦看着幕僚手绘的地图,估算了一下距离,说道。“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应该还要走三四个时辰左右才可以抵达目的地。” 漫漫长夜,车子在山涧飞驰而过,再次进入一个城池。城中未点灯,车轮碾过青石板道路,巷子里只有马蹄声和她们的心跳声作伴。 “等等。” 掀开车帘,越过一间晚间开的糕点铺子时,程晚吟喊停马夫,折返回去。 看到这间铺子,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答应女儿的事——要给她带些糕点蜜饯。 荒野多恶诡。 听这位当地的马夫说,这间糕点铺子是这偏远地带里为数不多会在夜间开放的铺子。店里的师傅是府衙退下来的衙役,自带文光护体,不怕夜里游走的一些小诡。 是以有时夜间路过的遇难游者会来此求助,再加上师傅的糕点手艺一绝,因此求助后便会购买一些糕点以表谢意。 程晚吟她被这个时代逼得、为了将就而生的女儿程千思,跟她小时候一样喜爱甜食。 程晚吟心中其实不大愿意给她吃这些,容易坏了牙齿,到时候便只能等到文光洗涤时才能修复。可是对方已经被自己那个与她貌合神离的主夫惯得过于娇气,难以改正。 自从程晚吟贬谪回来,程千思便吵着要吃糕点。程晚吟想要拗过她的性子。这世间女子皆是一家之主,可不能被养得如此娇气。 可是罚了几次后,这小孩儿就发了高热。自此之后,府里的那些下人简直将程千思当作小祖宗般宠着。单程晚吟一人扮黑脸,难成气候。 好在这次落难后,程千思投奔到表妹这里,被玄真那孩子带着,倒是改了性子。 不知是不是太喜欢玄真表姐的缘故,程千思这孩子平时表现得很是乖巧听话,只是偶尔任性时还是会让程晚吟头疼。 程晚吟走进铺子。 糕点店铺的中年女子见到她进来,便热络笑道。“客官,想要什么?”她见程晚吟面露难色,便出声问。“这里新到了些凉州的杏饼,可是要拣上一些?” 程晚吟闻言后微微一怔,点了点头。这才想起了自己之前在路过家乡时,还买了一盒凉州的杏饼,放在驿站里。 她当时为何会买呢? 大概是因为出狱后,她经常听女儿说喝药太苦,要吃糕点杏饼解苦,便忍不住想到了平日里喝药如喝水的妹妹。 表妹自小喝的药,比千思那几日发烧时喝得多得多。可她也没有听过王槿之喊过苦,便忍不住顺手给她也买了一盒。 她想着表妹待在墨城,抵抗那些诡异,吃食方面肯定比不得京城里精贵。就挑了一个她以前最爱吃的杏脯,准备带到墨城给妹妹尝尝。 [可是终究还是忘在了那里。] 这个念头一出,程晚吟不禁有些愣神,随即又有些懊恼自己总想着要为妹妹洗清罪名,扭转对方的死志,快点回墨城帮她……却把真正给对方带的东西给急忘了。 程晚吟心中不觉生出几丝愧疚,如今便只能再买一盒了。但转念,她又想表妹府中那么多御厨,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呢? 估计也不在意她这些点心。 甚至自己送过去,对方还可能怪她自作多情。 “想来也是多此一举。” 程晚吟失笑地摇头,心中的懊恼愧疚的情绪稍减。可愧疚才一落下,脑海中却又被离别那日表妹拉着自己袖子的脆弱神情给占据。 大概因为人的想法,总是如恶念和善念般此消彼长。故而,她这边愧疚的念头刚消减半分,对王槿之的思念便又占据了上风。 程晚吟不时便想起表妹举着糖龙递给她的样子,不时想起她站在狱牢里与自己争执的模样,不时便想起她换身红衣缱绻微笑的模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想起这些? 以至于当晚,便梦见了对方。 她梦见玄真那孩子站在那棵月老树下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摇头,泪珠却从眼眶滚落下来。而树下的表妹闻声抬起头来,咬了咬唇看向自己。 这个梦很奇怪,王槿之对她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 “我好像没有将木牌扔上去,不知道丢哪里了?” “这可怎么办啊?” 听到这话,程晚吟心中微妙,你那木牌不是砸我脑袋上了吗? 但她没有多想,反倒莞尔轻笑了一声,敲了敲表妹脑袋。在对方嘟着嘴说会不会不灵验时,笑着安慰她道。 “笨蛋,心诚则灵,不必太过在意。神佛之事向来是民间杜撰,你身为女官怎会信这些无稽之谈?求神佛还不如求自己。” “好了,昨晚秉烛夜游耗神太甚,我先行送你回去吧……” 程晚吟说着看到王槿之表情似很是郁闷,依旧带着遗憾盯着地面寻找着什么,心中升起一丝无奈,便伸手很自然地去牵她。 但突然间天摇地晃,被自己一拉之后,表妹的脸色苍白如金纸,竟然呕出一口鲜血。 程晚吟被噩梦生生吓醒,才发觉这只是秦晨曦在摇晃自己做的一场幻梦。 “殿下找我有事?”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才从惊吓中恢复,捏了捏眉心,看向这个半夜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说着,便瞧见了对方手中正握着的一抹明黄绢纸。 程晚吟顿时清明了几分。“这是?” “这是右相的罪己诏。”秦晨曦缓缓落座。“刚刚从京城得到的消息……” 程晚吟心里骤然一提,迅速接过他手中的绢纸,快速阅读起来。上面每一个字都仿佛针刺般刺激着她的神经。 在她阅读途中,秦晨曦注视着火盆里摇曳不定的火苗,一字一顿说道。 “你表妹,王右相她认罪了。” 月色渐沉,夜风穿过窗棂,丝丝寒意袭来,让人的心头不禁一颤。 程晚吟手里依然攥着那张已经被揉得有些皱褶的绢纸。即便是靠在火盆旁,被火光暖融融地烤着,她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这是假的。” 她笃定抬头。 “我妹妹还在墨城,怎么可能会突然到京城认罪服法?!” 程晚吟不愿相信。 “可是这上面的字迹,是右相的手笔……孤总不会看错吧?” 秦晨曦淡声开口,将手中另一份密函递给程晚吟。 “虽然本宫不知其中缘由,但根据孤在京城留下的眼线,右相现在确实被关押在帝京狱牢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墨城和京城两处都出现了她的身影?” 程晚吟将这份诏书反复看了多次,每一次都被上面供认不讳的罪名和不容转圜的狠决,引得内心战栗恐惧…只剩下在看到那些罪名时的不可置信。 明明她的表妹,绝不是诏书上那个罪大恶极的奸佞之徒,她怎么会认罪呢?!
第176章 程晚吟番外 “殿下, 你看这份文书想到了什么?” 秦晨曦微讶,难道还有什么是他没有看出来的吗?他接过诏书细看半晌,才轻声慨叹:“若说想到了什么——那便是母亲似乎在逼右相让权。” “让权?” 程晚吟微蹙眉, 坐直了身体。 “程大人可能不清楚, 吾母亲还是皇女之时,算不上得宠,反而是宫里人随意可以欺凌的对象。最后她阴差阳错得了帝位后,处境亦未见得多好, 依然被裹挟着前进。” 迎上程晚吟稍显疑惑的目光, 秦晨曦微微一笑,详加解释。 “最初的右相还是薛长义。薛长义明里打压其他官员,暗里隐隐越过皇权行事。在皇姐出生后更是勾结一起,狼狈为奸。” “至于左相方思远, 她无暇顾及女帝,于暗处排挤那些随风摇摆之人,庇护清廉之官,视帝王之政令若无物。而昔日的女帝却无这份果断凌厉之姿……” 程晚吟心中微动,重新将那绢纸铺开,目光落在那几乎力透帛背的字迹上。 “大人看女帝先下的这份诏书,看似寻常,实则布局深远,将右相的所有退路尽数封死。” “故而无论右相如何辩驳,吾母亲身为帝王已率先认罪,她便只能跟随吾母步伐,认罪服法。” 秦晨曦敛袖起身, 看向窗外明月,不解轻叹。 “从此看出, 母亲已决心不让书谨全身而退。” 说到这,他转头望向程晚吟。 “本宫不明白,明明吾母和现任右相为同一阵营,现在却互相攻讦,甚至要对彼此痛下杀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故而吾有时会想女帝她是否已经疯魔?” 望着秦晨曦眸中浓浓的不解之色,程晚吟目光微凝,心里却突然冒出个叫她隐约发寒的想法。女帝在逼权,那这位书谨呢?她为什么要让权? 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女帝逼一步,她退一步,毫不为自己辩解,尽数将罪名全认了? “吾不擅长政事…” 程晚吟喉头仿佛哽了一块滚烫的血块,沙哑难听,叫秦晨曦不由微怔。 “大人说什么?” “吾不擅长政事,亦不懂官场纷争,势力倾轧,但有一个道理至少还是懂的。” 程晚吟起身掀开车帘,默默凝视着窗外那轮圆月。冷冽的夜风顺着窗缝灌入,吹得她浑身都是寒意,冷到了心里。 良久之后,才听到她低沉声音缓缓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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