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欣慰确是她私心作祟,为此她难免愧疚。但为这一刻的欣慰,她确是苦等了太多太多年。 她想,她似乎……终于是放下那个人了。 至于为什么呢。 魔罗想着,多半是奴兀伦禀报的败绩里,那名叫萧凰的与那人来往甚密,终归是让她死了心罢。 “夫人不要我了……”花不二哭得肝肠寸断。 “花不二。” “她不要我了……” “花不二。”花藤托住她的脸颊,泪珠沾上细碎的花瓣,“她不爱你,会有人比她更爱你的。” 这话出口,魔罗自己也臊得无所适从。好在花不二沉浸在伤心里,似乎全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大人。”她抽抽噎噎拿花藤擦泪,“我该怎么办呀……” “花不二。”魔罗酝酿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问道:“你想去草原么?” “可是我……”花不二揉捏着花瓣,“我还有五十年的禁闭呢。” “现在就去。”魔罗一改向来的森冷,从未有过这般千真万确的温柔,“……我陪你。” 花不二仍在抽泣,但不知脑子空空的是在发呆,还是在盘算自己有没有那个闲心。 魔罗不语,等着她的答复。饱经大风大浪的一代鬼王,居然等出了平生罕有的忐忑。 不知等了多会儿,花不二可怜兮兮说话了:“草原上,有马可以骑吗?” 魔罗心想,万幸自己正坐在帐子里头。 倘若是面对面听见这句答复,她真怕会当场掉下泪来。 鬼火如柔波荡漾,她用花藤替她收拾垂落的鬓角:“有的。” “我想骑豹花的,还有黄骠的,还有汗血的……好多好多,好看的换着骑。” “都有。” “我想喝马奶酒,吃炙羊腿,还有那糖蒸的酥酪……” “有。” “我想要犬戎的孔雀尾银簪子,还要那麝香缝的香包……” “有。” “我还想睡犬戎的美人……” 帘帐里鬼火一沉,话声薄怒:“没有!” 花不二一抹泪:“那我……那我能睡你么?” 鬼火顿住,沉吟得有些慌张。 花不二最好色,魔罗如何能不知道。 而那种事,她又何尝不想呢。 她真的想和她……很想很想。 可多年前遭受的暗无天日,早将她身心所及的那一切,堕化成最肮脏、最可怖的梦魇。 甚至于,她至今不敢让任何一个人触碰,就连容貌也不敢坦然于三光之下。 更何况,是那种事呢。 可若是花不二,她愿耗用千年的修为克服心魔,哪怕仅仅是试一试。 鬼火缓下来,花藤抚过花不二的唇角:“……可以。” 花不二泪光一闪,破涕为笑:“君无戏言,你可不许反悔哦。” 魔罗也笑了:“绝不反悔。” 冥池上泛起清波,一簇簇彼岸花蔓延开来,想是有鬼士入殿来拜见。 魔罗收敛花藤,温言道:“待我料理完狐狸的事,换身衣裳,我们就走。” 花不二点了点头,乖乖又卧到舟上,含着残泪假寐。 浪花从中荡开,灰蓝色羽翼一振出水,姑获鸟飞上石阶,身后鬼娃娃“叽叽喳喳”跟上来一长串,学着姑获鸟一同朝鬼王下拜。 “有劳你加急赶回来。”魔罗道,“那摆阵的幕后黑手,可查出什么进展?” “回禀大人。”姑获掌心鬼火起落,烧出个金灿灿的物件,“属下顺藤摸瓜,拿到了这个。” 羽翼盘着那物件托到半空,又被花藤接去。火焰流尽,竟现出一环金镞为钩的锦带。 帘帐里鬼火陡然一凛:“天器府?” “正是。”姑获道,“大人也曾听过天器府的名号?” 鬼火时高时低,默应的同时若有所思。 “真巧啊。”魔罗阴恻恻地似笑非笑,“狐狸那儿,也有个天器府的。” 彼岸花紧缠住那条锦带,鬼火四溢,顷刻间烧化了金玉。 “姑获,交给你了。”
第93章 丹青(三) 弱土,荒墟。 霜沉风紧,月冷星稀。 废弃的村落里,环绕一口干枯的老井,纵横有致贴满了一张张朱砂写的黄符,符底下各埋有一颗桃铃。 子夜站在中心的井床上,弹出桃铃的尖刺划破中指,桃核便染了鲜血。指尖一松,桃铃“滴溜溜”坠入深井。随后便听得井泉水上涌之声,井边的黄符也飞快生根,转眼间长成数棵桃树,又向四周伸展为茂盛的桃林。 原来桃谷乃是方外之境,并不在俗世的四海八荒之内。若要穿行入谷,须得寻一古井,将桃铃种在井口左右。待得三个时辰过后,仙桃抽叶开花,井水也贯通仙潭。如此再潜入井底,从另一端浮出水面,便可抵达那片方外桃源了。 子夜看着破土而去的桃根,疲惫叹了口气,暗暗祈求这三个时辰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变故了。 “沙……沙……” 身后的脚步声绕过桃树,站到她肩旁。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 子夜不说话,仰头看秋月笼罩的桃枝。 萧凰抱着手臂,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那幅画呢?” 子夜轻描淡写:“扔了。” 萧凰剑眉一蹙:“你没扔。” 话落,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她本来不想戳穿她的,可是她盯了她一路,知道那幅画被她藏在袖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拿出来过。 原本,她担心的只是那幅画。 可言语间才发觉,比那幅画更难过的,是她们之间生出了谎言和猜疑。 尽管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原因,但直觉告诉她,八成和那女鬼口中的“花姊姊”脱不了关系。 她忍不住问:“那个叫花什么的,你认得么?” 子夜垂下头。 其实她一点都不记得什么“花姊姊”,但她发现,缄默总是最好的欲盖弥彰。 反正总归是要分开,这样顺水推舟的瓦解,似乎比一刀两断要少费点力气。 萧凰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以温柔压下委屈:“其实我们可以敞开心谈谈……” “我说过了。”子夜抬头,眸子暗淡在夜色里,“这不关你的事。” 说完,她扭头就走,但被萧凰一下子拽住了手臂。 “子夜!”萧凰的乞怜早已染上疲意,“可是你还说过……你说过的……” “我说过什么了?”子夜不耐烦。 萧凰话到半截,就撞上少女冰冷的眼神,冻结在唇齿之间。 子夜不再等她措辞,将手一甩,大步没入无边的深夜。 萧凰怔怔望着她模糊的背影,等脚步声走得渺远了,后半截话才有气无力地落下来:“你亲口说过,要娶我的。” 温苓坐在不远处的门槛上,萧夜之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巳娘开了耳识,对白也听得很清晰。 “仙祖。”温苓问起,“她们这是怎么了呀。” “唉,情情爱爱的事,哪个说得准。”巳娘一声幽叹,“我要晓得那么多,还能活了四千年讨不到老婆?” 温苓看罢萧夜,转头又看窗沿上坐着的十四霜。她正呆望月亮,手里拈一枝半鲜不活的荼蘼花,西风吹拂花瓣,瑟瑟格外凄凉。 看到大家各有各的失魂落魄,温苓心里感慨万千。以往她总觉得她们都很强大,有的武功盖世,有的能降妖伏魔,总比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强上太多了。可如今才看到,纵使强大如她们,也逃不出宿命无常,情关难过。 眼下正值危机四伏,众人本该携手一心对抗鬼道才是。可大家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各自围出一圈愁城,还没等遇上敌人,就已是一盘散沙。 温苓思来想去,总觉着该做点什么缓解一下士气。可她也不会别的什么,只想起衣兜里还携了前日途径市集买的一包饴糖,于是翻出那油纸包来,起身给大家分糖。 先给了窗边的十四霜。十四霜接过,道了一声谢。 然后出门,绕了两圈没找见人影儿,抬头才发觉萧凰坐在屋瓦上。她运起尚不熟练的轻功,小心飞到她身旁,将糖递给她。 萧凰显得很没神采,抱歉地冲她一笑:“多谢,我不饿。” 温苓皱了皱眉,仍举着那油纸包。奔波了一天一夜,中途又打斗厮杀,人怎么可能不饿。 萧凰只好伸出手去,正要拣一块,想了想却又放下了:“我的份,留给子夜罢。” 温苓无奈一叹,收了糖包,转身跃下屋檐。 又在桃树间兜兜转转找了一阵,才寻见那一抹青白色的背影。 温苓走近些,却看到一向清冷孤傲的少女,倚着树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温苓心口一酸,低下身拍拍她的肩:“姐姐,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见旁人来,子夜克制了哭声:“别……别问了。” 温苓也没办法。她托起油纸包,要她吃糖。 子夜看了一眼饴糖:“多谢,我不饿。” 温苓一呆,这话仿佛才听过似的。 且她的下一句,似乎听来更加耳熟:“多余的,你留给萧凰吃罢。” 温苓愣道:“可这糖就是萧凰……” “还有这个……”子夜不等她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一纸包肉脯,塞到温苓手里,“帮我带给她。” 温苓看了看少女眼角的泪痕,又看了看这些吃食,心中百味杂陈。她翻出一条帕子送给她,收起那两包吃食,往院子里去。 没出两步,又听子夜忍着抽泣,补说道:“别告诉她……是我给的。” 鬼道,无量宫。 帘帐里的鬼火渐渐低微,终于熄灭为一方黑暗。火舌从缝隙里漫出来,如龙蛇一样爬下数百级石阶,于低处的石台停了下来。 鬼火盘踞成一团,从中涌出红浪一般的彼岸花须,交错缠绕越升越高,缓缓汇成女子的身形,花瓣才剥离散尽。 这女子的身量并不算修长,但因四肢骨格的分寸恰到好处,气势又极为冷厉,反倒错显得比常人要高挑俊瘦些。 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她全身上下都被莲紫配缥白的长斗篷覆住了,面容遮了极厚的纱,就连斗篷无法覆及的手腕到指尖,都戴好了严丝合缝的手衣。柔滑的裙角拖到三尺远后,鞋袜露不出半点。 偶尔能窥见的只在行走之际,面纱与斗篷间露出一瞥深邃且沉厉的眸光,以及几缕随风摇荡的微鬈的发丝。 魔罗一步步拾级而下,离冥池越来越近时,却察出些细微难辨的异样。 她看到花不二还躺在那小船上,乍一瞧像是睡觉,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呼吸时也看不出身形的起伏,简直跟个死尸没什么两样。 魔罗心里“喀”一声轻响,裂开一条不安的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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