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我看到她脸色骤变,迸现出忍无可忍的刺痛和恼怒,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对于俗世里的女子,这种屈辱的秘密,原是万万不该提的。 我一万个后悔想要收回,却已是来不及了。 “一样?”她笑得绝望。纵看一身凌乱的剑伤,只如同一场狰狞的笑话,“……你比他还要痛呢。” “小满!”我心痛到几乎断气,却还舍不下最后的挣扎,“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想求你一句实话。你留我这一夜,和我……和我……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 她是骗我也好,伤我也罢,于我也无所谓了。可若是她看我和那男人一样,不过是命运强塞进嘴里的屈辱,痛楚和恶心…… ……那我还不如去死。 她看我神色哀极,灰着脸叹了一声长气。 “有什么情不情愿的。”她嗓音如死水般低哑,“我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不情愿的。” “不情愿”三字入耳,亦是我灰飞烟灭的心声。 “小满……” “别说了。”她俯下暗沉的目光,一字一顿,“十四霜,你这个怪物。” 言终,她一下子扯掉我的发带。 桃铃离身的一刹那,我全身骨肉尽散作桃瓣,只余下一口雪亮的剑身。六识五感也一并抽去,神智里沦为一片混沌。 她将我紧攥在手中,忽听得身后有异响。大门撞开,来人是她的师叔。 这次她毫不犹豫,反手一剑斩了过去。强烈的剑气震出一扇银光,从他左肩直劈到右腰。他防备不及,一跤扑倒,鲜血泼了满地。 随后,她一边大步出门,一边将我高高举起。伴随一声嗡鸣,她将我封入沉重的剑鞘,封入我早已淡忘多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长夜仍深,雨丝打在剑鞘上。很冷,很空。 听十四霜说到此处,众人无不深感恻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们深知,她明明看得清人心欲念,却拖到迟到不能再迟的最后一刻,才看清小满的谎言。 其实,她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敢看。 原来再清澈的剑身,也看不穿自欺欺人。 萧凰瞥了一眼子夜,可她的目光回避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早该告诉她的。 我早该告诉她,我才是谢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也许她会恨我,也许会打我、骂我、抛弃我,也许会折磨我,也许会杀了我,也许……也许…… 也许那样,她就永远不会去五大门派寻仇了。 也许那样…… ……她就不会死了。 当我又一次重见天日时,恍若回到了数百年前,迎见第一缕血红色的光。 ……血色的天日,血色的沙土,血色的人。 透过淅淅沥沥的血幕,我照见她一往无前的孤独身影,照见数以百计气势汹汹的武林豪客,照见金戈折裂,断肢横飞,照见她跨过数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后,是越来越沉重难支的伤势…… 随后……随后…… 我照见跌跌撞撞急掠而过的草木砂石,我照见尘雾里越杀越近的五门追兵,我照见长空里阴沉欲泣的乌云雷电,我照见……我照见…… 我照见她刹住的脚步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而另一边,是围追堵截如铁桶一般的五门众人,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横铺出死路一条。 我照见她心灰意冷的喘息,我照见她早已干涸的泪眼,我照见她艰难抬起的手臂,我照见她苍白的、颤抖的颈肤,正与我的剑锋紧紧吻在一处。 我照见…… 我照见光影横移,就在她的颈前,深深破开一朵猩红的花…… 然后…… 我照见天旋地转,我照见飞逝而去的巍峨峭壁,我照见倒悬的乾坤,山在上呼啸,云在下呜咽,浑浊的风雨伴我左右,重重砸落在岩石上…… 我打了几转,无力地横在地上。 我照见近在咫尺的她,浸在缓缓漫开的血泊里,手腕颓然垂下去,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躺着—— ……没有一丝声息。 雨,越下越大。 或是雨水,或是血水,时清时浊冲刷着我的剑锋,她的身影也随之模糊扭曲。 不知何时,雨浸透她的衣襟,滑出那一颗藏在怀里的桃铃,又被水流裹挟着,停靠在我的剑脊上。 ……仙桃生根,我变回人身。 我靠近,跪在她的身旁。 我……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把我从杀戮里拯救出来,赐予我爱念与人性的女孩…… 带着我亲手割开的一痕血壑,躺在雨滴飞溅、肮脏斑驳的泥洼里…… 永远也回不来了。 ……痛吗? 也许罢。 只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呆若木鸡地跪在那儿,跪了不知有多久。 我看到她的唇角沾了泥点,于是抬起指腹,轻轻将其抹去。 袖子一晃,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那一朵早已枯萎了的、至死也没能送出去的荼蘼花。 花沾了血,又染了泥。 我小心翼翼捡起,移近她的鬓发。 她的青丝松散了,簪了又掉,掉了又簪,反反复复数十次,花枝还是摇摇晃晃地飘下来。 我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逼迫自己相信—— 这枝荼蘼花…… 已经永远都簪不上去了。 小满。 ……对不起。 天晴了。 我想,她一辈子都想为家人复仇,如今一定也想和家人团聚。 我听闻谢家陵寝的所在,于是抱她来到怀璧山。 我在碑前补上她的名字,为她添了棺椁,把她和家人葬到一处。 我在墓里栽下仙桃,以便生养花木。我种下一丛丛的荼蘼花,四季轮转,开个不尽。我总要摘下最好看的花束,不间断地供在她的棺前。 我想永远留在这里,为她守墓。 可我…… 可我又想不通。 过往的数百年,我总会照见越来越多,懂得越来越多。 可现在,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了。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的命途每一次都要在荒唐的血雨里擦肩错过。 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她将我拉出了杀伐嗜血的深渊,可我又亲手将她推了进去,眼睁睁看着她越堕越深,最终摔成了粉身碎骨。 我不懂为什么,人世间的纯洁美好总是一去不返,而痛苦与丑恶却在循环往复。 我不懂为什么,荼蘼花总要在春尽时盛开,以最绚烂的开始,宣告最残忍的结束。
第91章 丹青(一) 听罢十四霜的过往,众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很显然,这段残忍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十四霜修成了剑仙,而小满堕入了鬼道。仙与鬼从来黑白分明,势不两立。 她与她的恩怨纠葛,只会比生前的更加难看。 子夜扶住额头,叹了口气。 比起十四霜的坎坷情路,她更担心她分不清敌我。十四霜虽拥有强大的仙力,然则性子单纯,又用情至深,小满对她的意义怕是远胜过她们几个从天而降的路人。 万一的万一,这小师姐想不开投奔了鬼道,她们在鬼士面前就成了手无寸铁的羔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现在怎么办?”萧凰打破沉寂。 “去找素……白狐仙。”温苓转述巳娘的话,“鬼道的势力千载难遇,这事儿除了白狐,谁也办不来。” “可是我师尊她……”子夜想起白狐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几度犹豫。 “可去她爷爷的!她不看你们几个僧面,还敢不看常仙儿老祖宗的佛面?”巳娘夺了温苓的舍,埋怨道:“再说她是狐仙,济世救人是她的本职,那臭丫头还真敢弃了仙道不成?” 子夜听巳娘所言在理,点头称是,又向十四霜道:“师姐,一起走罢。” 十四霜望着小满的棺椁,目光黯然:“我……我不知道……” “小满现在做了鬼士,魂魄不得安息,你便为她守灵,也是无益。”子夜劝道,“我们请师尊想想办法,能帮她重入轮回也未可知。” 十四霜俯首沉吟,片刻后应了一声:“嗯。”凄然又道:“待我为她扫净棺木,就走。” 子夜也随即站起:“我先去墓道口探探风。”转身往断崖处走去。 出墓这一路,身后的脚步声跟得很紧。子夜听得清楚,但始终不予理会。 穿过破开的石门,便来到深暗的墓道口下。四壁灯火早已熄灭,从上方透进几点斜阳。斑影摇曳,甚是凄惶。 “子夜。”萧凰忍不住开口了,“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 “有这个必要么?”子夜淡着语气,头也不回。 “喂!”萧凰急了,闪身拦在她面前,“你到底怎么了?” 爱人受伤的目光让子夜极不自在。她侧过脸颊:“没怎么。” 嘴上冷淡着,心里却混乱如麻。鬼士暂时打退了,本该现在对她提出分开,可她找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也迟迟攒不好措辞。除了含糊其辞的伤害,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子夜。”萧凰捧着她的脸,“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的力气很大,子夜想转头,但根本拗不过她,只能被迫抬起眼帘,直视那对儿泫然欲泣的丹凤眼。 饶是子夜再怎么强忍,鼻尖还是酸了一下,呼吸里溢出了咸味。 她想起她们的相逢,是在最灰暗、最难熬的时刻,互为彼此起死回生的光。 如今她不敢想象将来,离了她,她还要怎么活下去。 迷茫和绝望令她力气全失,沦陷在行将就木的留恋里。她任由萧凰将她紧拥入怀,暖香的吻颤抖着落下,从眉心,到脸颊,又到唇角…… 子夜不是没想躲,可躲得过萧凰的试探,又怎能躲过深入骨血的情欲。 她被这情欲吞噬了理智,几番欲拒还迎后,还是禁不住贴近她的唇吻,沐浴她的呼吸,想留住最后一缕命中不配的缠绵…… 这一吻太过痴迷,甚至于左耳的桃铃微微一晃,她都没能察觉。 正忘我时,黑暗里突然响起一声娇笑,妩媚又阴寒。 两人被这一声骇了一大跳,猛一下分开身来,循声转头,正看到不远处“嚓”地燃起一束鬼火,映出女鬼浓妆艳抹的半边俏脸。 ——是个陌生的女鬼,脂很浓,眉很翠,像极了画里走下来的美人。 子夜立刻挡在萧凰身前,掌心捏紧了桃铃。 但令她奇怪的是,她嗅到这女鬼气息很弱,别说那持弯刀的犬戎鬼了,比起小满也似差出了好多,顶多和娑婆里的辞雪不相上下。 难怪桃铃的感知那么微弱,几乎没觉出来。 子夜既警惕又疑惑,不知道鬼道为什么又派出这么个女鬼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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