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着喊她一声:“花不二?” ……无人应答。 魔罗当即惊料到变故,猛一振手臂,一弧鬼火卷着疾风直荡过去,刹那之间掀翻了小船! 阴风所及,船上那一袭红衣如万鸟惊弓,完整的人形“哗啦”一声散成无数点墨汁,但被风火这么一摧,万笔丹青尽碎于长空! 笔墨消去,空余一叶小船在冥水上摇晃,哪还见得什么鬼影子了? 原来……原来…… 原来那船上的伊人,早在魔罗与姑获商事、又要更衣备行之际,就被掉包成了一张以假乱真的画皮! 可那真正的花不二呢? 魔罗环顾整个空旷死寂的无量宫—— ……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魔罗这才清醒过来。 ……这个骗子。 她答应她一起去的草原,她问她要的骏马、美酒、酥酪、银簪、麝香,她口口声声要她允诺的“绝不反悔”…… 都不过是为了拖延她的时间,疏解她的警惕的一场谎言。 都不过是为了逃出无量宫…… 去寻她的“夫人”。 “哗——” 宫殿里灯火倏一下暗到极冷,妖风呼啸着撕开冥水,激起恶浪滔天! 风携着水露拂过裙裳,也微微掀起掩面的斗篷,露出那一对儿光泽遽变的碧蓝色眸子—— 凶厉的底色是无望,杀气的尽处是悲凉。 铁围山,孽海畔。 一簇簇彼岸花随波荡去。姑获展开双翼,照着一直以来的习惯,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孩子们。 可乍一眼看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她收养了二十五个小鬼,每一个都认得很清楚,就算是乱嚷嚷聚在一起,也能立刻辨得分明。 很快,她感觉出了,是数目不对。 貌似……多出来了。 孩子的事,姑获向来十分谨慎,立刻仔细数了起来。 可数过了,确是二十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姑获摇了摇头,当自己方才是眼花了。遂将羽翼护住一众小鬼,起身飞往孽海中央。 等那一抹灰蓝色消逝在冥空里,才从耸立的娑婆石后,钻出来那个多余的女娃娃。 她伸指拈住耳垂,撕下一角画皮。随后一身丹青烧起淡紫色的鬼火,如流沙般涌出婀娜有致的女儿身,展露出猩红的霞帔华裳,以及那姿色无双的芙蓉面、狐狸眼。 花不二一甩手,女娃娃的画丢进孽海,沉入滚滚浊流。 接着她伸手入袖,拿出了云点青送来的最后一幅画。 玉手轻拨,画轴徐徐展开。 纸上画的,是她朝思夜想的“夫人”,也是那个名为子夜的姑娘—— 正站在昏暗的墓道里,同那个名叫萧凰的“野女人”,拥吻到忘了情。 花不二没说话,唇角微微浮了起来。 一并浮起来的,是森罗繁密的无间诀刺青,从锁骨处一路拓土开疆,漫到了眼角中去。 弱土,荒墟。 子夜坐在桃树上,哭累了。 她不禁想起来,袖里还藏有一幅画。 她记得,那画上依稀有墨,只是未曾打开,不知究竟画了些什么。 转看四周无人,她翻出那幅谜团一样的丹青。 她鼓起勇气,画轴徐徐展开。 豁然间,她竟看到一个女人…… 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却和她生得……一模一样。 可就是这个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正被压倒在桌案上,就在堆积如山的圣贤书里……颠鸾倒凤,绮色淋漓。 而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与她颠鸾倒凤、绮色淋漓的,另一个女人…… 红衣胜血,绝色倾城。 ——比火海还要滚烫,比冰山还要寒凉。
第94章 姑获(一) “铮……铮……” 弹剑声掠过耳畔,十四霜从睡梦中惊醒。 她还以为是梦里听错了,可定下神来,又清清楚楚听到了三声弹剑。 金祖一鸣,百兵见拜。同样地,若有人弹兵为声,剑仙也能在数里之内感应到。 这回事,她从来没和任何一个人说过。 只不过,除了……那个人。 十四霜心口“咚”地一跳。她瞥了眼屋子里,只有温苓盘膝坐眠,正沉浸在梦里修炼功法,对自己的起卧全无察觉。 十四霜一翻身跳下窗沿,纵身化作银光,往远处的剑鸣声穿林而去。 “铮……” 桃林外,小满将长剑托在膝头,又轻弹了一声,犹豫着垂下手去。 此时此刻,她的心乱极了。 她忠于鬼道,她敬爱师父,她执于复仇,她也知道为了这一切,骗来十四霜有多么轻而易举。 可事到如今,她竟隐隐盼着她不要来。 小满默默决定,倘若弹到第十声,还不见她的影子,她就当是失败了,回去问鬼王负荆请罪。 “铮……” 数到第十声,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转身。 可还没等迈步,身后的桃林里,便响起那熟悉的呼唤声:“小满?” 握剑的手紧了一下,小满转过来:“霜儿。” 与鬼道的对峙,让十四霜存了些提防。她很想她,但忍住了站在桃林以内,不敢逾界。 可在那一声“霜儿”面前,这点提防又好像形同虚设。 一仙一鬼面对面站着,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欲言又止,一样的吐不出、吞不下的“对不起”。 一边是桃林,一边是荒草。风拂过,窸窸窣窣一样的凄凉。 十四霜低头捏衣角:“你来做什么?” 小满想起浑身是血的师父,拧紧了眉头:“霜儿,你能救救我么。” 十四霜一怔。 小满措辞艰难:“我做错了事,她们……她们要杀了我。” 十四霜信以为真:“鬼道要杀了你?” 甚至,还有点离经叛道的愧疚。或许,是因为她杀了她的师父,她才会被鬼道判处死罪。 “嗯。”小满垂下目光,也分不清自己是真后悔了,还是欲擒故纵:“算了罢。你是仙,我是鬼,我不该来找你……” “小满!”十四霜一下子冲出来,拉住她的手,“我……我能帮你。” 小满心一颤。这回答来得异常顺遂,可她并不想听见。 “我带你去找狐仙,她一定能救你的!”十四霜掩不住信誓旦旦的激动。能为心上人做点什么,她求之不得。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我几时骗过你?” 小满心头像被刺了一下。 可到了这般地步,她也只能麻木了心肠,将她拥入怀里:“霜儿……” “小满。”十四霜似醉了一样。 “为什么……”小满的手微微颤着,摸向少女束发的桃铃。 手越来越近,可十四霜毫无察觉。 “为什么……你还跟从前一样好骗。” 桃铃离身,红丝散落。 “啪嗒——” 画卷跌落在地上,香艳的丹青烧起阴森森的火舌。 子夜几乎瘫跪着。手攥紧膝头,唇咬得发白,冷汗如雨。 此刻她才依稀明白了,为什么师尊会算出她“情字带血”。 诚然,她全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更不记得与这姓花的红衣女子结下怎样的风月情债。 但她能清清楚楚地记起来,在朱家井底的忘川水中,初次撞见那修为极深的红衣鬼士。 她记得她浸透脂粉香的阴煞气,记得她血瞳里翻涌的悲喜难辨,记得自己一见到她时,恍惚升起一股被死死钳住的宿命感…… 她更记得,无论自己怎样反击,那女鬼始终不肯伤自己一根毫毛,却对素昧平生的萧凰追杀不舍,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可是……可是…… 她究竟为什么只杀萧凰? 难道…… 难道果真如那鬼画师所说,是因为——“醋”? 然而当时,自己和萧凰不过一面之缘,别说七情六欲了,就连好感也挤不出一点来。 可仅仅是和萧凰站在一起,那姓花的红衣女鬼,便吃了萧凰的醋? 这大不可能罢! ……除非这厉鬼的性情,实在是匪夷所思。 且为什么自打那一次后,她再也没有亲自来找过她,而是派来别个鬼士,一会儿追杀,一会儿又是劝降,乱七八糟也不晓得到底要她们怎样。 这所谓的鬼道,到底是想拿她怎样! 子夜头痛欲裂,越想越摸不着头绪。 但至此,她想起那红衣女鬼在忘川里妒火如狂的模样,想起师尊警告的“情字带血”,想起鬼画师转达那“花姊姊”的醋意,再看一看眼底下这幅春光旖旎的画,八成能肯定的是—— 倘若她们再一次落进那姓花的手里…… 下场恐怕是不堪设想。 仅仅是忘川里的一场偶遇,让那女鬼撞见了,便不分青红皂白要致萧凰于死地。可现在,她和萧凰已然是相爱至深的眷侣,万一让那女鬼知道了…… 子夜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一团乱麻里,她只是追悔莫及。 假如她早些能坚定一点,跟随那鬼画师入了丹青;假如再早些,她能听从师尊的告诫,决然与萧凰断了情缘;假如更早更早……早在业城的时候,她就认定自己身为鬼胎的夙命,趁早同萧凰分道扬镳…… 也许现下这一切未知的险境,都能被及时挽回。 可现在呢。 ……还来得及吗? 子夜低头,看到画上妆容陌生的“自己”,墨痕里氤氲着鬼火,如泥沼里钻出的手,一点点把自己拉进前世今生的混沌深渊…… 她想起鬼画师临去时留下的话:“什么时候想好了,也来得及。” ……来得及。 胡思乱想之下,子夜似被什么冥冥之力牵住了,不自禁抬起指尖,朝无风自动的纸面伸了过去…… 指腹没入丹青,如触及平整的水面,漾出细碎的五色涟漪。 ——深不见底。 子夜还想继续伸进去,身旁“嚯啦”一声,黑金色人影闪至身前,猛一下抢走了那幅画卷。 萧凰狠狠捏着那画轴,剑眉都气得竖了起来:“子夜,你疯啦!” 子夜望着女人濒临破碎的神色,愣了好一会儿,才吞下刀割一样的酸楚。 心里有个哭腔,不住地重复:“萧姐姐,对不起……” 随后,才开口了。 “我没疯。”她脸色极淡,“我只是……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萧凰浑身一震,“你想起什么来了?” 不等子夜回答,她语无伦次质问个不停:“你想起上辈子的事了?你想起哪个女人了?是那个……是那个姓花的女鬼么?是不是她!你快说话!你和她……你们两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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